《朵丽丝.莱辛小说集》第70章


很自然的事。克洛勒医生认为,有限度的君主专制是防止动乱的最佳良方,
那也是产生著名的英国式宽容精神的原因。这种品质是他最推崇的。身为德
国人,尤具资格谈论无政府姿态的危险,他认为联军所能做的最佳方法是在
德国强制设置一个皇室,必要的话,从欧洲那些不幸日益缩减的皇室中,东
拼西凑找些成员组成一个。此外,他还认为这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在
签定凡尔赛条约时就该做了。英国在这一方面向来慧眼独具,竟然让德国丧
失皇室保障,这是他们历史上最重大的过失。皇室可以引导世风,带领社会
尊崇法典,像希特勒这一类的人物就无法窜升暴发了。
此时,两个英国人眼睛对视,虽然只是短短一下子,听到希特勒给描
述成窜升者,他们心中的确涌起了奇怪的感觉,就像听到史洛德医生和兰格
太太所讲的那些话那样。
而几秒钟之后,他们听到希特勒给说成为一个杂种的窜升者,尽管可
口的咖啡叫人舒适,主人叫人喜爱,一股不安的情绪确确实实涌上了心头。
克洛勒医生花了些时间发表自己的观点,边说边向他们投射慧黠灵活
的目光,询问他们还要不要咖啡,要不要香烟,然后要求他们解释英国的医
疗设施状况。那种免费的医疗制度,想当然他们两人是不会赞成,他很同情
他们不得不眼从国家的独裁政策。他们大胆向他指出那种制度的某些优点。
最后他点点头,同时同意像他们那么稳定而井然有序的国家,应该经受得起
这种奢侈的实验,要是其他的国家,例如他自己的,就会支离破碎。但看到
他们的国家——他一向视之为抵御欧洲社会主义的堡垒——竟屈服于老百
姓,他甚感困扰。
他们向他说不想再花费他太多的时间;相信他一定十分忙碌。他们心
想,他身为这么一个大医院的主管,总不可能每一个想来参观的外国医生,
他都花这么多时间的吧?还是因为他喜欢英国,才花费这么多时间来招待他
们?
总之,听到他们提醒他此行的目的,他显得有点失望,甚至叹了口气,
默不出声坐了一会儿。安德逊医生于是出于礼貌,提到了克洛勒医生寄给他
的文章,如果他有兴趣的话,大家可以讨论他们的研究课题。但克洛勒仅仅
再叹了口气,向他们说,他现在很少有时间自己做研究,这也是接受行政职
务的惩罚。他站起身来,活力全消,要他们到玻璃门另一边的房间去,他去
拿钥匙。他们三个人于是都进到里间去。那间房间由于放了张书桌和电话,
因此算是间办公室。玛琍·培瑞史注意到书桌墙上的一幅画。从6 呎还是8
呎的距离观看,是幅缤纷清新的玉米田景象,是从根部的角度,又或是从田
鼠的角度取景的。一束束的玉米突然从半空拨起,明亮、健壮,夹杂在玉米
花和红色的婴罂花之间,让人有如置身一片田野之中。但走近一看,景象不
见了,只剩下一片鲜艳混乱的颜料。那是一幅手指画。画布表面粗糙得像布
满一条条犁沟的田野。玛琍·培瑞史走上前去,走到鲜艳的颜料堆中,然后
退后几步,再后退观看,图画又出现了,强烈而纯真,有雷诺瓦图画那种感
官上的纯真感。她看得那么人神,当克洛勒医生一只大手搭在她肩膀上时,
她吓了一跳。他问她:喜欢那幅画吗?她和汉密史两人马上回答,喜欢极了。
克洛勒医生把他刚拿起的一大串黑色钥匙扔回桌上。那张书桌实在很
整齐,整齐得不禁让人怀疑到底他用不用。“他站在玉米田前面,一手仍搭
在玛琍肩上。
“这个,”他说,“是我真正的兴趣所在。真的,真的。这个,你们该同
意,騠比医学有趣得多。”
他们同意,因为他们明白眼前那个人就是画家本人。克洛勒医生从一
个人墙的大壁橱取出一大叠图画,都是手指画,画面上都是粗厚的颜料,而
在十步距离之外观看,一幅幅都结构严谨,富创意。
两间房间一下子都摆满了图画,有的靠着椅子、桌子、墙壁摆放,有
的沿着玻璃滑门。他们一幅一幅观看,克洛勒医生双手交绞,紧张地跟在他
们后面,不知道他们反应如何。那些画显然可分两类,其中一类像玉米田画,
颜色鲜艳明朗,非常清新,有浓重的抒情味。另一类近看时,画面上是一道
道凹凸不平,阴沉沉脏兮兮的黑、灰、白色颜料;一种阴沉的绿颜色和一种
(一再重复出现)很特殊的红颜色,深沉、无光的铁锈红颜色,像陈旧的血
渍色。这类画都很特别很恐怖,画的是墓地、骷髅、尸体,再不就是战争的
场面,有炸毁的建筑物,呼叫的妇女,还有起火的房子,人从燃烧的窗口跳
下,就像蚂蚁掉进火焰之中。这两间漂亮的普通房间在几秒钟内竟由于这些
画而变成个尸鬼展览场所,实在十分奇妙,尤其是画面不断地消失,变成一
堆堆厚厚的颜料,那些经由克洛勒医生的漂亮手指在帆布上到处涂、抹、堆
成厚度一寸左右的颜料。站在画前六呎的地方是观赏克洛勒医生作品的正确
距离。他们两人五分钟前审视的一幅画,在他们离开之后就丧失了意义,分
化成一片混杂、挤压成一堆的颜色,他们不断地移前、退后,从一片混乱中
进入短暂、清朗、出人意表的光明画面。他们不禁感到怀疑,克洛勒医生是
否拥有特别的视觉天赋,或许是他指尖的视觉,使他站在画布前又涂又抹时
可以看到自己的作品。他们甚至想象他是个身具六呎长臂的怪物,像只伸长
了爪子的蜘蛛远离画布作画。这些画的特质使他们看画时不禁将画家视为怪
物,疯子,或是具天赋的昆虫。
然而转身回看克洛勒医生,他是这么个潇洒的人,道道地地一个保守、
没有污点,温文有礼的人。
玛琍至少是感到有点眩晕。她搜视她的伙伴,发现汉密史一对奋勇争
斗的蓝眼也有同感。这和遭遇史洛德医生那张逼人怜悯的受伤脸孔的情形完
全一样。,在和克洛勒医生谈及对他的作品的感想时,他们必须记住,这个
人英勇地,勇敢地自愿向下属交出了钥匙,一年中有六个月,离开神智清醒
的地方进入疯狂的世界。这些恐怖的绘画很可能就是那时画的。画面看来就
像些什么从腐化的肌肉上渗落、掉落下来的物体。
而他就站在他们身边,焦急地搜视他们的脸孔。
为了回应他的恳切追问,他们说他才真力实,作品感人,有创意,又
说,他们十分感佩。
他站着默不作声,脸上并非真笑,但美目中却有股滑稽古怪的神情:
他在审判他们。
他知道他们的真实感受;他的神情指责他们,但就像对无辜者那样特
意地原谅了他们。
安德逊医生说,我们或该承认那些图画感情相当强烈?或许不是人人
都能接受的?又或许有点残暴?
克洛勒医生温文地笑一笑,回说,生命有时不免会很残暴。对,那是
他的经验。他加深了笑容,指着书桌后面墙上的玉米田说,安德逊医生看来
騠比较喜欢这一类的?
安德逊医生非常固执地表明立场,说他喜欢那一幅甚于任何其他的。
玛琍·培瑞史走到安德逊医生身旁,加入他的阵营,肯定地说,那幅
画绝对优于所有其他的。她也喜欢其他少数几幅色彩鲜明的,她觉得每一幅
都充满了欢乐,感官的欢乐。至于其他的——要是他不介意她直说的话——
简直吓人。
克洛勒医生阴沉、嘲讽的目光从两人脸上轮流掠过,然后说,“是嘛。”
然后又说了一次,“是嘛。”他接受了他们低劣的品味。
他说,“我有时会抑郁症发作。发作时,很自然就画这一类图画。”他
手指那些黯淡无光疯狂时的作品。“而我心情恢复快乐时,有空时——我说
过我很忙——我就画这一类的。。”他手指玉米田的姿态显得很不耐烦,几
乎带着不屑。他把欢乐的玉米田挂在接待室墙上,显然是因为他预料他的客
人,或来访的医界同行,人人品味都会低劣得比较喜欢这一幅。
“是嘛,”他又说了一次,冷冷地笑一笑。
因为他所表达的情感完全孤立于他们两人之外,玛琍·培瑞史马上说,
“可是我们很感兴趣,要是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希望多看一些。”
他似乎极需听到她这么说,因为他脸上带嘲讽的责备神情一扫而光,
取而代之的是业余艺术家诚惶诚恐期待受人喜爱的可怜神情。他说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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