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上》第35章


新媳妇竹翠从人群出来,站在雪地这边了。 
杜柏站到雪线这边了。四十的妹妹蓝三九跟着杜柏走过来。 
人群如骤然大开的戏园门,都踏着积雪涌过了树南,白哗哗挤在了雪线这一边。 
司马蓝又一次扯着嗓子叫: 
“既然都想活过四十岁,那就从明儿开始,各家各户都把积存交出来,有钱的交钱,没钱了卖树,卖猪,卖粮食。无论家里有没有病人,凡有棺材的一律拉到集市上卖掉。村里规定,最近几年村里无论谁死,都只能用席卷,不能用棺材埋,省下钱到集市上买锹、买锤、买炸药。我已经请人算过了,这一次凑不过三千块钱,就他妈别想开工修渠引水──谁家要是有钱不交,有家什不让用,我要不把他家房子烧了我不当这村长──哪个男人有恋家恋妻怕出力出汗,不肯去工地,我要不找几个光棍、傻子把他媳妇奸了,你们去司马家坟上把我爹司马笑笑的坟挖开,将我爹的骨头晾到山梁上──哪个女人有敢拖男人的后退,三天两头去工地找男人回来耕地收庄稼,我不把她孩娃捏死,等竹翠怀了孕,她生一个,你们就捏死一个,让我司马蓝断子绝孙……” 
第十九章 
阎连科 
开工修渠的半年之后,耙耧山脉漫卷了腥鲜的青稞气息,一些未开的野花包儿,在后山坡和麦田的行间,急得摇头晃脑,骂爹骂娘。开放的野花,和村落里的几株杏桃一道,红浪浪的笑语,在胡同里东窜西跳,跑马占地地抢占着世界。 
蓝四十去挑水,穿过胡同时,草气和花香冲撞在她的桶上,呼呼啪啦,一副空桶里盛满了红绿味儿,少说比往日的季节重了十余斤。到村间井上时,她忽然看见杜竹翠立在井台上,两桶水已经打好,挑起来往她这边一迈迈地走过来。就在竹翠弯腰桃水时,身子一弓一直间,蓝四十的眼睛哐啷一声,被竹翠的肚子撞上了。竹翠怀孕了,肚子挺得山峰一样,十里八里就打人的眼。蓝四十立在路旁,断定竹翠果然鼓起了肚子时,眼睛里针刺刺的苦疼热辣辣如烧红的尖锥扎在了眼球上。 
竹翠挺着她的肚子走过来,水担子在它矮瘦的肩上音乐样响。 
她把目光瞟在竹翠的肚子上。 
竹翠说,你挑水呀四十姐?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厚厚实实堆得花叶样一片一片往下掉。 
蓝四十没有说话。 
蓝四十一直盯住在她的肚子上。 
待竹翠走远时,她看着竹翠的后身,发现竹翠的肩、背、腰和屁股弯成了一张弓,又舒展,又柔和,每走一步,屁股都要左扭右摆,舞蹈般动人而又诱惑。她肩上的空桶滑在地上了,桶里装满的青稞气息流得满地都是。 
几日之后,司马蓝从水渠工地回来,在村口碰到蓝四十去锄小麦,他们彼此愣着,司马蓝冷不丁儿说,四十,不是我不想娶你哩,我没法儿呀,我想当村长,我还老想着你爹和我娘,想起来我的手就捏成拳头了,就想打人了,蓝四十却是不说话,乜了司马蓝了一眼,把一口唾沫吐到他面前,转身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司马蓝怔怔地立着,如一截雷击后的断木桩。 
到了夏末,司马蓝和村里的男人们都还忙在工地上,一个村落都是女人和孩娃,忽然一夜杜竹翠在家里千呼万叫,尖利且深刻,女人们都朝那叫声涌过去,脚步声惊涛骇浪。蓝四十被那叫声和脚步声惊醒之后,一快二疾地穿好衣服,跑出屋门,又突然站下了。 
她在院子里一直默默地站到天亮。到东山梁泛出深厚的银白时,竹翠的叫声停下来,村落里宁静成一片时,有两行泪悄然地滚落在四十嫩粉粉的脸上。 
这一天,她满了十八岁。 
就在她满十八周岁的这天早晨时,她深怀着失落,走出大门,看到村里杜姓的痴狗儿,二十七岁了,仍长得如牛鞭杆儿一样细微,挎了一个竹篮,竹篮里岔出几把稻草,魂灵一样从从竹翠家里荡出来,一蹦一蹦地到了她的面前。 
她说你干啥去狗儿哥。 
痴狗儿笑笑,把他那沉甸甸的一篮稻草往胸前晃一下,说司马家的孩娃死了,我竹翠妹头胎就生了个死娃,还是男的哩,小鸡儿和一粒青豆样,你看他的鸡儿吗? 
蓝四十愣一下,刚刚心里井深水冷的落寞忽然之间不知流荡到哪去了。她闻到了面前那篮稻草的香味,闻到了稻草下的死婴的血淋淋的腥气。她想过去撩开那稻草看上一眼,可到了近前时,伸出了手却又缩回来。她问司马蓝知道吗?狗儿说早产一个月哩,他还以为竹翠没到做月子的时候呢。她说竹翠在家哭没有? 
狗儿说,哭天唤地,手把墙皮都抓落了。 
她不说话,木木的立着不动。立过一会她忽然跑回家,从床头抱出她盛衣服的小箱子,一尺宽,尺半高、二尺长,涂了深绿色。还在那箱里放了一件她的绿底红花的洋布衫,说狗儿哥,这孩娃知道我四十心里的苦,他是为了我才早来世上一月死了的,你把他装到这儿埋到竹翠家对面坡地上,回来我给你打三个荷包蛋。 
杜痴狗儿傻傻的站着没有动,说竹翠让我扔得越远越好哩。 
四十说,五个荷包蛋,他是一条命,你埋到村前去。 
狗儿一动不动地呆站着,说人家给我两毛钱,让我扔到十里以外哩。 
四十说,七个荷包蛋,你埋到村前去。 
狗儿说,一大碗我就埋到村前去。 
四十说,你去吧,竹翠一出门能看到哪儿你就埋到哪儿去,坟堆要像大人的坟堆一样大,再在那坟前坟后栽一些野菊花,喇叭花,一串红啥儿的,让竹翠一出门就能看见那花草中间黄爽朗朗的大坟堆。说去吧狗儿,埋完了我给你烧一海碗荷包蛋,再烙两个葱花大油饼,给你四毛钱。杜傻痴儿听了这话,眼睛如睡醒后猛然开了屋门样,哗啦啦一亮,用舌尖舔舔嘴唇,抱起那个小木箱就又返身往竹翠家门前走去了。 
将近一个月后,竹翠从床上坐起来,闻到了一股鲜红烂漫的香味,她依桌扶墙,挪到窗前,看到了对面山坡上有一片盛开的鲜花,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六色五颜,浓烈的腥香味儿,潺潺汩汩在她的鼻子底下和唇间叮当作响。在那一片花地中间,则隆起一堆黄土,土堆尖上,有一朵碗大的白花,花蕊是一团褐色。那白花没有枝杆,没有绿化,独自在土堆上开得无所顾忌,如火如荼。竹翠眯着双眼,似要弄清那朵白花如何就独自烂漫了似的,弄清那片本来是一片蒿草、毛草和杂乱礓石的地方,如何就成了一片花圃,她从屋里走出来,扶上院落的大门时,痴狗儿如被人送来了一样,背着一捆牛草走了过来。 
“狗儿哥,那对面坡地咋就有了一片花呢?” 
狗儿说:“栽的呀,四十让我栽的呀。” 
竹翠说:“那中间的一堆儿是啥?” 
狗儿说:“你的孩娃呀,四十让我埋到那,埋到你一出门就能看到的地方哩。” 
狗儿说着就走了,耸耸肩头的一捆牛草,说四十给我烧了一大碗荷包蛋,给我了五毛钱,我咋能不听她的把你家娃儿埋到那里呢?竹翠没有再和狗儿说啥,她听着他的喃喃自语,目光再一次碰到那碗大的白花时,她的目光如落在石面上的紫柳青杨般响一下,被弹将回来了。她心里骤然明白,那不是一朵白花,那黄的也不是白花的黄蕊,而是她头胎男娃坟头上压下的一张白色的冥纸。 
杜痴狗儿走了。 
竹翠大病一场,在病床上躺着她想,我要连着怀孕哩,我要像我爷杜拐子让女人生孩娃如猪下崽儿一样生,一年一胎,生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给她四十看一看。 
竹翠从病床上挣着起来梳妆打扮了一番,给婆婆打声招呼便到六十里外的工地上寻她的男人了。 
第二十章 
阎连科 
一 
杜岩猛然间觉得,自己应该睡到棺材里去。三寸厚的桐木棺板,二寸厚的柏木档头,前方刻下了盆大的一个奠字,一年多来,这副棺材都在屋里散发着发亮的油漆气息和烤湿板时的浅红色温馨。在乡里烧了半辈子饭,月月从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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