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第2章


死了。
我还记得当时我父亲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就那么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车在乡间的路上一颠一颠的,颠得我只想作呕。
“怎么会……什么时候……这怎么可能……”我不知道话在嘴里咀嚼了多久,又反刍了多少遍,才问出一句,“爷爷奶奶他们知道吗?”
我的爷爷奶奶是知道的。在我叔叔去世一个月以后,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婶婶带着我的堂妹,我的姑姑带着我的表姐。那次的阵仗像是过年,除了我在北京,我的叔叔在黄土里,还有我那至今我不知道当时在不在场的姑父,这个大家庭的所有人都到齐了。
或许我的爷爷奶奶知道得更早。
比如我的奶奶早已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接到过小儿子的电话了。她的大儿子告诉她,她的小儿子因为身体不太好,所以医生不允许用他手机,所以她的小儿子这么多天来没有给她打过电话。这个没有任何医学常识的老妇人没有问为什么她的小儿子不用座机。
由于我不在场,也没有人愿意跟我描述那天大家告诉我爷爷奶奶噩耗时的场景,我不知道也无法想象那天我的老家是什么样子。
但是我对于我叔叔去世那天的场景却记忆深刻。这段记忆来自于我的母亲,我的婶婶,以及我的表姐堂妹这么多年来一遍又一遍的叙述。
据说我叔叔那天在家里休息,睡觉的时候做梦,梦到了他自己光着身体躺在烂泥巴地里,周围来了成千上万的人,从上面看着他。
然后他醒来了,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行了,这场梦就像是对他死亡的预演。我的婶婶在一家烟酒超市当柜员,且并不会开车,我的父亲作为一个中层干部当时正在北京展开为期三个月的学期。于是我的叔叔拨通了我母亲的手机,说:“嫂子,我不行了。”
比起我家族中的其他女性,我的母亲更像是新时代的职业女性,财务自由,经济独立,自己开车上下班,多数时候需要应酬,不回家吃饭。当我母亲接到我叔叔的电话时,她一边在电话里咆哮着“你别发傻,我送你去医院!”一边冲出了办公室。她从写字楼的二十二楼坐电梯到车库,一脚油门踩到了我叔叔家楼下。我叔叔住在他自己设计开发的楼盘里,他设计的时候应该没有考虑过有一天他会如此需要一部电梯,尽管他家只是住在二楼。
我单薄瘦小的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我叔叔弄到车子里,又是一脚油门顺路将正在上班的我婶婶也接到车上。同时一边给在医院工作的我姑姑打电话。
大概是过惯了人情社会,老吴家认为,一代人里至少要有一个学医的,这叫在医院里有人。
我母亲在送我叔叔去医院的时候选了一条最近的路。
“嫂子……”我叔叔喊,“别走那条路,走二环,二环不堵车……”
后来我父亲说,他弟弟要走二环,不是因为不堵车,而是因为走二环可以最后再看几眼他新置办的还未交房的几处房产。
我想我的父亲对我叔叔的认知,与其他人相比到底大不一样。
当我母亲将车开到医院的时候,我姑姑和抢救床都已经停在车库门口等了。把我叔叔交到我姑姑手上,我母亲才稍稍喘了一口气。
此时我母亲带着我婶婶又返回家中,不知是为了给我叔叔带些用品还是做什么。刚到家还没坐下,我母亲就接到了我姑姑的电话,我叔叔已经戴上了呼吸机,熬不过今晚了。
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当时是什么样的状态,我只记得她后来说,经我叔叔这一事,她三个月没有来例假,几乎以为自己提前绝经了。我母亲立即开车带上我婶婶,去寄宿中学接我正在读高三的堂妹吴臻臻。然后又打电话叫我父亲立即从北京赶回来。
我堂妹提起她父亲的逝世时,通常会讲到这一段。
她站在父亲的床头,她父亲戴着呼吸机,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喊一声“爸爸”,她父亲眼泪就从眼眶里流出来了,可还是说不出话来。
吴臻臻提起她的父亲,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多年以后我问吴臻臻,我叔叔去世的时候她是什么感觉。
“很生气。”
我感到疑惑不解,“为什么是生气?”
“因为不服。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是他离开?他凭什么走?凭什么丢下我们就这么走了?”
医生说我叔叔熬不过那晚,其实我叔叔到第二天的早上六点才死去。
我父亲后来说,他是因为还没有见到自己的老兄,提着一口气,不愿意闭眼。可是我父亲终究还是没有赶上,晚上的火车票,早上才到,等赶到医院的时候,我叔叔已经躺在太平间里了。
我问过父亲,我叔叔躺在那里,是不是像睡着了一样。
“整个人是乌的,嘴巴都冻乌了。”我父亲回忆起在太平间里见到我叔叔的场景,“还是后来火化之前化了妆,那才能看得过去,那时候才像睡着了一样。”
我父亲说,火化那天,是他和我堂妹一起将骨灰夹进骨灰盒里的,不是我想象中一把火烧成了一堆粉末,其实一些地方,还是有人的形状。
我问父亲:“臻臻不会害怕吗?”
父亲看了我一眼,“自己的爸爸,怕什么。”
我叔叔最终没有葬在我们老家,按他自己生前的要求,葬在了我婶婶的老家,这也是为何我叔叔的死讯可以瞒我爷爷奶奶一月之久的原因。
我能理解我叔叔。
我叔叔在老吴家的地盘上,一辈子也没有特别神气过。我已经说过,我的父亲吴宏文与我的爷爷一脉相承,而我的叔叔,从小就被称为红漆马桶。
我的父亲从小学习成绩便压他弟弟一头,后来大学也比他弟弟考得好。我叔叔开着摩托车送接送我妹妹上幼儿园的时候,我父亲就已经买了小轿车送我上奥数班了。那时候的小轿车还是稀罕东西,堵车这种事是从来没听说过的。那几年过年回去我叔叔一家都要挤我家的车。那几年谁不知道老吴家的大儿子宏文发达了,买车了?过了几年我叔叔买了更高级的车,可没过多久我父亲也换车了。
我一直以为我的叔叔一辈子过得很开心,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过是天生长了一张带笑的脸。
其实我至今也没弄清楚过我叔叔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发现这个家族中不同成员口中的吴宏武,千变万化。有时我觉得他没有一点吴家人的样子,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就是地地道道的吴家人。有时候我觉得他早就从这个家族中挣脱出去了,有时候我又觉得他根本就是这个家族的缩影。
☆、中
据我的推测,我的姑姑吴曦燕大概就是在我叔叔去世之后,放下对我爷爷的怨恨的。她眼看着这个武断而古板的老人统治这个家庭大半辈子,终于变成了一个终日坐在屋门前痛哭的老人。
我记得那年过年,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我姑姑扶着我爷爷在田间的小路走来走去,说着闲话。大概是因为人有了共同的悲痛,便会相互扶持,又或许是我的姑姑已经感觉到,这个迟暮的老人最终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并为自己大半辈子的错误感到懊悔不已。
对于我姑姑的放下,还有另一种推测。
她在过了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以后,决定结束它。早在我还未发现我的家族不幸命运时,我就已经意识到了我姑姑婚姻的不幸。她的婚姻是她武断的父亲,流氓的丈夫,以及荒谬婆家的联手作品。
吴曦燕的公公唐光明是我爷爷的小学同学。所以这是一个指腹为婚的故事。在我发觉我姑姑婚姻不幸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于婚姻感到恐惧,好朋友结亲家这事在我眼里就是鸡飞狗跳一地鸡毛的开始。
当年我的姑姑吴曦燕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唐光明和我的爷爷吴立众不同,他是新时代的大学生。也许是因为他出身三代贫农使他成了新社会里出身最好的人,而对于父亲是远近有名的大地主的我爷爷来说,读不完小学也就是他必然的命运。
我的表姐唐大林以前引用了一段很有名的台词来说老吴家。“祖上本是一头牛,传了一代变成一只羊,又传了一代变成了一只鸡,现在就只剩下个鸡飞蛋打了。”
鸡飞蛋打的我爷爷一厢情愿的认为,他和多年未见的唐光明还像小学的时候一样。唐光明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好人,也是个被他没有读过一天的书的老婆管得喘不过气来的可怜虫。
我并不知道我姑姑结婚前后的细节,总之她嫁给了唐光明的第三个也是最小的那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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