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第4章


其实她并不适合学医。解剖大鼠,试验后给被实验完的兔子打空气,这样的事并不适合她,她花了两年去克服这个心理障碍。但这些曲折并不妨碍她变成一个正直的医生。
自从她从那个四十平方米的家里搬出来,住进宿舍,她就像一棵从潮湿角落里被移到阳光下的植物,我为她感到高兴。
“你知道吗,”有一次唐大林对我说,“我以前一直想学精神科。”
“为什么啊?”我吓了一跳,“你不怕那些精神病打你啊?”
“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要是我学了精神科,我就可以证明唐齐是一个精神病,然后亲手把他送进精神病院。”
我不寒而栗。
我想起我初中的时候,有一次我姑姑姑父带着唐大林,我叔叔婶婶带着吴臻臻来我家做客,三个男人最后都喝醉了,红着脸互相吹牛,说自己没醉。
我跟唐大林说:“你看我爸那样,肯定醉啦,还说自己没醉!”
唐大林看也不看她父亲一眼,“我爸没醉的时候也这样。”
不知道从几岁开始,可能是从我知道有离婚这个词开始,或者看见我姑父在公园里拿雨伞打我姑姑开始,我便想着我姑姑与姑父到底哪一天会离婚,想到后来,因为实在想了太多年,我便终于下了一个论断,他们这辈子也不会离婚。
但是我错了。
我表姐上大学的第二年,他们离婚了。
那时候我高三,我在家里经常可以听见我父亲接到我姑姑的电话。
“他老是进进出出,他不还钥匙给你,你找个换锁的把锁换了不就完了吗?”我的父亲由一开始不耐烦的出谋划策变成了单纯的不耐烦,“哪家换锁比较好你不会自己去找吗,随便找个锁城……”
就这样我的姑姑与姑父离婚了。
在他们离婚后很久,我才敢问他们为什么离婚,其实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他们现在才离婚。
我姑姑说是为了我表姐,现在我表姐长大了,她终于可以离婚了。我疑惑不解。
我姑姑如果知道唐齐作为一个父亲除了贡献一枚精子以外,留给我姐姐的仅仅是让我姐姐成为了一个厌男症患者的话,不知她对自己二十多年来的牺牲,作何感想。唐大林说,她可以忍受孤独地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却不能忍受和一个精神病继续生活下去。
我姑姑离婚几年后的某个夏天,我和我的父亲与母亲回老家看我爷爷奶奶。
正吃着饭,我奶奶突然眼巴巴地望过来,压低声音问:“听说唐齐又找了一个年轻的?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我母亲应了一声。
我奶奶叹了口气。
我奶奶是不希望我姑姑离婚的,她这么多年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还是原配的好,还是原配的好啊……”
我曾祖母在世时,我的奶奶是不敢说一句这样的话的,因为我的曾祖母就不是我曾祖父的原配,据说,我曾祖父的原配因为喜欢吃豆子,在不到四十岁的时候被蛔虫活活咬死了。我并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符合医学常识。
我的曾祖母生了四儿一女,直到八十八岁,才故去。她是杨开慧的表亲,所以在□□时才保住了这个地主家里所有人的命。我的曾祖母死后与我的曾祖父同墓而眠,葬在离我老家房子不远的山上,每年过年我的爷爷便会带我们去祭拜,而我曾祖父原配的墓,至今尚不知在何处。
自从我的姑姑吴曦燕离婚以后,她就由做了二十多年的妇女变回了一个少女。她二十多年来不曾变化过的肥胖身材一下子清瘦了下来,有一年过年我还见到她穿了那一年最流行的茧型大衣。
唐大林对我挤眉弄眼,“有一天我看见我们班有个同学穿了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不仅如此,吴曦燕还做了最时髦的发型。我觉得她看起来和旧照片上她少女时代的样子并无二致,笑起来和三十年前一样天真烂漫。
那一刻我才明白,有些人的老年并不发生在生命的后半段,比如吴曦燕。她的老年从她出嫁的那一瞬间就开始了,但是当她结束了她的婚姻以后,她就完成了她的老年生活,开始补偿她自己那未曾开始的盛年生命。
我一直喜欢我的姑姑吴曦燕,哪怕是在她老年的那二十多年里。但是毫无疑问,当她结束了她的老年,变成了我的同龄人时,我更加爱她了。我感觉我像是等了她二十多年,终于等到我和她一样大。
离婚后的吴曦燕经常借我的书看,并且有所共鸣。
我们时常一起聊天。
彼时,我已有了正在谈婚论嫁的男友。我向吴曦燕诉苦,我害怕我的婚姻,不仅是婚姻,一想到婚礼我就已经开始感到恐惧。我恐惧我的婚礼将会发生在一个酒店,满场都是我父母或者我男友父母的客人,我恐惧我会被推搡着,望着眼前根本不认识的人,笑成一朵花,再一口闷干杯子里的酒。
提及此,吴曦燕便说起了我表姐唐大林的那次升学宴。
“那些客人大都是唐家那边的,很多我都不认识。唐家么,喜欢弄些这种酒席,收礼金,我最烦这些应酬。”吴曦燕突然笑了,“后来我看了礼单,一家子人,送一百块钱,来吃中饭,吃完中饭又留下吃晚饭,还要住一晚,醒来又要留下吃早饭。唐家人啊,真是有趣。”
吴曦燕嘴上用“有趣”代替了她心里的别的词,我猜测那个词可能是“荒唐”,也可能是“好笑”。但是“有趣”二字足见了她的功底,就像有风度的英国人在想骂街时却皮笑肉不笑地说一句“interesting”一样。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的姑姑吴曦燕是没有放下的,至今她对过往种种耿耿于怀,并且用词斟酌。她只是表面变成了一个少女,内里却仍然枯萎成了一个老人。那一刻我也明白了,没有人可以不老,即便维持了鲜嫩的躯壳,灵魂在岁月中,也早已被吸干了养分。
可能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努力地挣脱开那二十多年如斗争般的生活,可她的骨子里却在悄悄地怀念。
☆、下
我的母亲周安平并不喜欢的我的姑姑吴曦燕,这无干于姑嫂关系。周安平对吴曦燕的不满,来自于吴曦燕这个人本身,她认为吴曦燕太喜欢倾诉自己的不幸,太喜欢指责前夫家的不是,这么多年来,她的耳朵几乎已经起茧。
我的母亲更加不满的是,她的女儿,也就是我,居然心甘情愿地对吴曦燕的倾诉洗耳恭听。
有一回我去我姑姑家,当时我表姐唐大林正在读研究生,正在医院苦哈哈地跟导师的门诊。
我姑姑吴曦燕塞给我一个盒子。
盒子是红色丝绒制的,看起来已是破旧,不像是新买的东西。打开盒子的时候发现盒子的铰链处都是坏的——
盒子里是一个白玉的镯子,成色不算很好。
“你别嫌弃,不是什么值钱东西。”我的姑姑说,“这是你奶奶在我结婚的时候传给我的,现在我把它给你。”
我对她说,这东西照理该传给我表姐唐大林。
“不用。”我姑姑说,“你姐姐像个男孩子一样,根本不喜欢这些东西。”
唐大林的确像个男生,从小就是。以前一起出去旅游的时候,我婶婶带着唐大林和吴臻臻一起去公共厕所。唐大林一脚刚踏进女厕所,就有人喊我婶婶,“哎!怎么回事儿啊,你儿子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带进女厕所啊?”
此事一直被引为笑谈,最终成为了每次聚餐的必备节目。
就算我表姐唐大林不稀罕这个镯子,我也不该要,我说,就算唐大林拿这个镯子当摆设,压箱底也行。
我姑姑吴曦燕拿起盒子就往我包里塞,“说了给你,你就拿着,我妈给我的东西,我说什么也不能交到唐家人手里去。”
我蓦然心惊。
后来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包里有一个烫手的手镯,彼时我还藏不住话,回家后在饭桌上立马就把这事原原本本地跟我母亲说了。
“找个时候把镯子退到你奶奶那里去。”我母亲的声音斩钉截铁。
我的母亲为此训诫我,却不是训诫我收了我姑姑的镯子,而是告诫我,做人要学会放下,不要耿耿于怀,斤斤计较。
我小声反驳我的母亲,“可是谁也不知道姑姑以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们没有理由让她放下啊。”
我一直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与其衡量是非的尺度,所以我的母亲对我姑姑的所言所行无权置喙。那个时候我自己却忘了,我的母亲也有自己的底线与其衡量是非的尺度,我对我母亲对姑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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