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第6章


漫可言。
充斥我记忆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我父母突然开始沉迷于麻将。
每天放学以后我回到家门口,我还没有掏出挂在脖子上吊在衣襟里的钥匙开门,我就知道我父母在不在家。如果我可以听见一些吆喝,甚至一些搓牌的声音,我就知道我的父母在家了。
当我打开一条门缝的时候就可以闻到一股烟味。我总是悄悄从大门溜到我自己的房间,很多时候我的父母甚至不会注意到我是否回家。
对于我父母来说,那段时间麻将突然从应酬上司和同事的工具,变成了他们的娱乐方式。那时候还没有自动麻将机,连我家的饭桌都换成了吃饭麻将两用的,它的四面都有小抽屉,以便于打麻将的人放零钱。听起来似乎并不太可怕,我换一种方式来说。
我的父母变成了两个赌鬼。
幸好,这只是暂时的。
我的父亲吴宏文是一个非常理性的赌鬼,他很快意识到再这么赌下去,他女儿的学业可能就要跟着荒废了。
有一天,吴宏文突然跟周安平约法三章, “以后我们两个,谁也不许打麻将了。为了女儿的学业。”
吴宏文和周安平悉心育女的状态维持了一个月。
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我父亲给我做了晚饭,我吃了以后就去写作业,写完作业还看了会电视。过了一会,我父亲说,“太晚了,明天还要上课。快去睡觉。”
我不情不愿地去睡觉,直到我睡着,我的母亲周安平也没回家。
半夜我被敲门声惊醒,随后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等我已经很大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父亲把大门反锁了,将我母亲锁在门外一夜。当时我的母亲向我父亲哭喊,“我地也拖了,衣服也洗了,工作、家务我都做了!出去打打麻将难道就不行吗?”
我的父亲是这样回答她的。
“如果只是为了做做家务,我为什么不找一个保姆?”
然后我的母亲屈服了,从此以后再也不打麻将。
我记得这段原委我是从我的父亲吴宏文那里听来的,我不知道他为何跟我讲这些,大抵是为了凸显他对我教育的重视与严肃。后来我想,他潜意识里可能在宣示,他在这个家庭里的权威与主宰。
我父亲跟我讲这些的时候,我感到不适。我并不想知道我父母之间的较量与暗流汹涌,更不想听到关于我的父亲用任何一种方式征服我母亲的言语。
我感到羞耻。
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离家很远,便选择了寄宿。周五回家,周日返校。彼时,我的父亲周五会开车来学校接我回家,周日开车送我回校。
不知从哪个周五开始,我的父亲不再开车接我回家吃晚饭,而是带我去一个酒楼吃晚饭,只是带我,没有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总是告诉我,我的母亲有事不回家吃饭,他带我到外面吃好吃的。
每次都去同一家酒楼。
那家酒楼有一个叫狄兰的经理,每个周五我们去的时候都亲自来为我们点餐,从不假手于一般的服务员。她年轻得我分不清该叫姐姐还是阿姨。
她对我很亲热。
我好奇她和我的父亲如何相识。我的父亲说,以前他在管销售的时候经常需要喝酒,那时候狄兰还是一个服务员,有一回她正好服务我父亲他们那个包厢,看到我父亲已经喝得不行了,就把我父亲杯子里的白酒全都兑了水。我父亲一喝便知道她做了手脚,很是感激。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那个学期结束以后,我的父亲再也没有带我去过那家酒楼,我也再也没有见过狄兰。
从我高中毕业以后,我的母亲就开始喜欢与我谈心。
比起听我父亲说他如何动用权威的羞耻,我母亲对我父亲的抱怨似乎不让我感到太过尴尬,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我总是试着去理解她。后来我发现,我的母亲周安平并不需要我的理解。
有一回我的母亲对我抱怨吴宏文的自私与小气。
她说,在我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她在与我父亲同一家单位工作,那时她的收入还不如后来那样高,不过我父亲的十分之一,稍微用多一些钱都需要看我父亲的脸色。有一年快过年了,她的办公室里很多同事决定一起上网买年货,彼时电子购物正是新兴的时候,网上可以买到许多普通超市里买不到的进口食品。我母亲见同事都买了,便也跟着买了,她给我们家还有我爷爷奶奶买了很多进口干果,她自己的娘家,是一点儿也没有买的。
那时我母亲自己还没有买车,她和我父亲又在同一个单位,一般都是坐我父亲的车,一道回家。
年货寄到办公室的那一天,我母亲发现东西光靠她一个人是拎不到车上的,便打电话给我父亲叫他来我母亲那层楼接。
我父亲到了以后,看见一地的年货,大发雷霆。
“买什么买!”
他吼了一嗓子,转身就走,留我母亲周安平一个人在办公室。
周安平的身后是一屋子的同事。
我母亲说她当时羞耻得几乎无法在办公室立足,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着公交车把那一地的年货运回家的。
听我母亲讲这事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一年,我们家第一次吃上碧根果和夏威夷果的那一年。
那一年过年的时候,我父亲总是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对着茶几上的碧根果,吃个不停。
吴宏文从不为他的错误道歉。
每当有人指出我父亲不是的时候,他都会说,男人嘛,总是要些面子。我的父亲可能没有想过,不是男人总是要些面子,而是身为一个人,总是要些面子。
我的母亲每次说到这些眼眶都会红。
有一次母亲节,我祝她母亲节快乐。我母亲突然哭了,她说,她讨厌母亲节这个节日,每到母亲节,微信群里,朋友圈里都是祝母亲节日快乐的人,她受不了,因为她的母亲早已不在了。
她说,如果她的父母还在,也会心疼她的,可是她现在,没有一个人心疼。她指责我的父亲自私,她说,吴宏文作为一个孝子,几乎每个周末都会开车回老家看自己的父母。可是她一年想多回一次娘家,吴宏文都不愿意陪她去。
“你爸爸这个人,真的自私。”她又重复了一遍,“他心里只有姓吴的。”
她说,有一回她梦到自己早已过世的父亲,半夜哭醒,希望吴宏文可以安慰她,吴宏文却责怪她过于敏感,叫她快些睡觉。
她说,吴宏文出差的时候,打电话给她,只会问她,电话费帮他交了没有,女儿有没有回家,从来不问一句,老婆累不累。
那时我虽然已经成年,但我确实不了解我的母亲,我以为她的倾诉是为了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她希望我能帮助她解决问题。于是我理智地思考了一会,告诉她,如果她要和我的父亲离婚,我没有意见。
“你今天这句话,真的伤了我的心。”我母亲震惊地望着我,“我以为你会安慰我,没想到,你和你爸爸一样自私,和他一样,不愿意听我说话。”
我一时语塞。
人脑就像一个控制系统,一个处理器,有输入也有输出。我脑子里被我母亲输入了太多对我父亲的指责,所以我的脑子做出了理性的判断:我的母亲与我的父亲生活在一起满是痛苦。然后我的脑子开始分析,如何解决我母亲的痛苦,我的得出的解决方法就是,离婚。
我认为,不爱就可以是婚姻的终点,不必等到结仇。何况我的母亲已经满腹怨怼。
但是我母亲的反应让我吃惊。那时我才发现,她不需要我为她解决问题,她只是需要一个垃圾桶,最好能发出一点儿回声的垃圾桶。
“你爸爸只和我说过一次离婚。
“那时我们刚到长沙,你爸爸的同学来家里做客,有十几个人,要在家里吃饭。我出去买菜,我看那天外面下着雨,好大的风,我叫你爸爸带着你,我好出去买菜。
“结果你爸爸叫我带着你出门买菜。
“你说——
“下着雨,那么大的风,你才两岁,他叫我抱着你出门去买菜!”
我母亲的眼里又泛起泪花。
“我和他大吵一架,他说,过不下去就离婚!”
“你和你爸爸一样自私。”我母亲摇着头,“我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你们,除了这个家庭,我还有什么亲人?”
我母亲盯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如果今天你不在了,我马上可以去死!”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在母亲面前提离婚二字。
但我认为有必要让我父亲做出一些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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