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棍天子》第254章


沈岭素知他这副混混儿样都是发自内心的愤懑和忧郁,只能俯首道:“陛下慎言!这话出来,臣罪不容诛!”
他埋首在地好一会儿,听得上首杨寄的呼吸声从浊重慢慢变得轻微,知道他终于平静下来了,才又说:“听说,陛下昨晚睡眠不佳?所以今天身子不适?”
总算这话有点人情味,杨寄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说:“昨日祭陵回来,以为会梦见阿圆——秣陵的老人们不都这么说么:感情深的眷侣或亲人,会在七七之日,再回来看人间最后一眼,会格外多看一看最舍不得放不下的人,会在梦里头出现呢!可惜,我昨晚上紧张激动得好久才睡着。好容易梦见一个人……”
却不是沈沅。
杨寄懊恼得几乎不想再说下去,眼眶已经红了,声音也带着点哭腔:“二兄,我是不是那时候做错了什么?我是不是不应该为了这个帝位,而当着阿圆的面说那些狠心无情的话?所以阿圆心里不开心,都不肯来梦里见我一面?”
沈岭悲悯地看着他,此刻的杨寄比什么时候都可怜,比那时候蹲在沈屠户家门口要饭吃还可怜!
杨寄又喃喃道:“五七那天,喝多了,回来时想,要是再娶一个,会不会慢慢忘了伤痛,开始过新的日子?可是也就想想啊,啥都没做啊!寝宫前的宫女儿,我瞧着个个都是没长开的孩子,身上的味道都闻着不舒服啊!那些簪缨世族有意无意送进宫来拜见的女孩子,我也从没有多看谁一眼。难道阿圆是因为我动了坏念头,所以惩罚我来了?”
他发泄完了,垂着头等沈岭跟他讲大道理批评他,讲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之类的,烦人,但是心里会觉得总算有点慰藉了。不料沈岭却道:“陛下可记得《汉书》中李少翁为汉武帝招取李夫人魂魄的事?”
李夫人是汉武帝的爱妃,死去之后汉武帝思念若狂,方士李少翁自称能够招取亡人魂魄,但需隔着幔帐观看。果然,几道纱帐后,昏昧的烛光中,李夫人的影子款款而来,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来得太过姗姗,柔情一转,便又返身而去,跳起来想去追寻的汉武帝,撩开层层轻纱,却连那道影子都看不见了。是耶非耶,如梦如幻。杨寄的眼睛里闪起迷蒙的亮光:“怎么,二兄也有这样的能人异士,可以为我招取阿圆的魂魄?”
他说完,自己觉得都不可思议,正觉得羞惭,却见沈岭点了点头,顿时差点跳起来,转嗔作喜地大声说:“好好好!问问那方士需要什么,我这里都可以准备!让我见一眼阿圆,我可以拿金山银山来换!”
“陛下……”沈岭皱眉道,“动辄大肆挥霍国帑,那是昏君好不好?再者,所来之人,不过是孤魂鬼影,陛下若动相思凡念,那影子就会化为烟尘,不仅不能再见,而且不复超生。”
杨寄点头如鸡啄米:“我懂我懂!我能忍!我什么都能忍!”
当晚,便衣的杨寄来到了沈岭的别墅之中,这日的月光像被罩在朦胧的云母片后一般,浊浊的一轮黄晕的光,使得地上树影摇曳得尤为鬼森森的。卢道音在影壁后跪候着,低声道:“天师已经到了,请陛下坐到帷幕后面的小轩里,无论看到什么,都请克制,帐幕中的魂魄,不会伤人,却会烟消云散。”
杨寄顿时觉得胸膛中如擂鼓一样,迫不及待到了临水的一间小轩中,轩窗外隔着幔纱,一层又一层。水岸芦苇刚刚冒出嫩芽,又因这日湿气中,小轩外只觉得水汽氤氲,隔着一道纱帘看府里的侍儿,都面目模糊。外头那个方士,打扮得仙风道骨,焚香念咒的动作也挺咋呼,但那张脸上鬼祟的表情实在很像赌场里那些穷极了骗饭吃的混混。
杨寄心道:沈岭这家伙坏主意多,不会是来蒙我的吧。可是,转念又想,蒙也好的呀!哪怕是假扮的阿圆,我也能当做真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权当这阵子流不出的眼泪,可以找到个机会,尽情地抛洒给阿圆罢!
正想着,四边寂静下来,同在小轩里的侍女突然一声低呼,随即用手捂住了嘴。杨寄凝神一看,层层幔帐之外,有一个身影真的款款而来,朦胧中看不清面孔,但杨寄太熟悉了!那身形、那步态、那姿势……不是沈沅又是谁?!
沈岭是亲舅兄啊!没蒙他!
“阿圆!”他禁不住发出声儿来。沈岭在一旁拉一拉他:“嘘,别大声。你看仔细了,真的是阿圆?”
“真的是!”杨寄带着哭腔,一手紧紧握着沈岭的手腕,“化成灰我也认得!”
“化成灰……”沈岭若有所思地念着,“你也认得?……”
杨寄已经顾不得沈岭话音里带着嘲笑,他满眶子的滚热,捂着嘴不敢高声说话,只能喃喃自语:“阿圆!阿圆!你来了!你终于来了!……”道不尽的相思意,说不完的相思情,只能化作一股热泪,一段咽在喉头不敢出声的私话,一份永志难忘的追忆。
☆、第228章 相逢如梦
那层层的帷幕,应该只有短短十几步的长短,却似乎隔着好遥远的距离——生与死的距离——对捂着嘴忍泪的杨寄而言。
白纱后那个身影,似乎凝望了他这边一下,渐渐后退。杨寄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天师!天师!你让这魂魄多留一会儿,朕多多赏你钱!赏你大官!赏你爵位!”
那天师眉梢带喜,但目光却向沈岭一睃。沈岭劝谏说:“陛下,臣与陛下先时说好的,不为一己之私而废国家臧否法度,若是一位方士施行幻术,便能得高官厚爵,那么,以后民间会奉行何等样风气,陛下何不想想?”
杨寄这会儿目光贪婪地追随着白纱外的那个身影,风一拂动,他就觉得那影子似乎又模糊了几分,仿佛很快就要消散到空气中,化作人所不能见的魂灵,回到轮回之中。沈岭的话让他觉得格外烦躁,要不是这会儿贪看沈沅不忍他顾,只怕要活活瞪死这位劝谏的臣子了。
沈岭还在那里叨叨:“陛下!妻子如衣服,何必呢?说好了今日一观,便安心永诀……”
杨寄但见那影子飘飘忽忽往月光晦暗的西边去了,心里大急大恸,忍不住推开沈岭作揖的手:“好狗不挡道!现在我是皇帝,我说了算。”
小轩西侧的门帘被谁一揭,一个爽朗而熟悉的声音笑吟吟传进来:“哟,大家千盼万盼,怎么竟盼了个挥霍任性的昏君?”
杨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扭头过去时,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用手把眼睛揉了又揉:“阿……阿圆?”他想叫这“魂魄”赶紧到帷幕后头去,免得见了人间的光焰会堕入无法_轮回的苦境,话没出口,身后沈岭那里又是笑声。
杨寄眼睛也不揉了,一挺身子站起来,到门口那人身边,拉着手摸一摸,温温的,软软的;再看看脸,圆脸蛋、圆眼睛,长睫毛忽闪忽闪的;再周身环抱了一下,又软又柔,纤秾胖瘦,与以前的手感一般无二。他犹自不信自己的双手双眼,干脆上嘴,到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到嘴唇上亲了一下,感受一下“口感”。这下沈沅羞涩了,拍着他的背轻嚷道:“作死啊!到处都是人看着!”
这下没错了!杨寄犹恐在梦里,伸出手对沈沅道:“你狠狠掐我一把。”
沈沅给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摸又抱又亲,脸都没处搁,红着一张面孔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扭了一把。杨寄疼得“哎哟”一声,可是却笑了起来:“好疼!不是做梦!”一把抱起这个会掐人的凶婆娘,转了三四个圈,转得自己天旋地转,腿一软栽倒在软榻上,而沈沅正好伏在他胸膛上,暖玉温香抱满怀,真实得近乎不真实。
这简直是太大的惊喜,杨寄不由自主地边笑边流着泪,抱紧怀里人不肯放手,过了好久,神智渐渐恢复了,才重新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听到旁边围观的那些人遏制不住的轻笑,感觉到沈沅脸颊的滚热。他捧着珍宝一般小心坐起来,揽住沈沅让她坐在自己腿上,对沈岭说:“好你个沈岭!你欺君啊!”
沈岭遏着笑,俯首给杨寄磕头:“臣欺君大罪,请陛下责处。”见杨寄捏着拳头举起来,又摆手道:“不过,鸡肋不足以安陛下尊拳,换个其他法子吧。比如——”他端起一边的酒盏,“滋溜——”喝了一杯,还把杯底向杨寄展示了展示。
杨寄轻轻在沈岭胳膊上捶了一下,笑道:“一杯就算罚了?少说也得三杯!”
沈岭脸上已经浮起酡红,笑道:“三杯是小,只是臣量窄,若是三杯下去不省人事,陛下满肚子的疑惑谁来解答呢?”
杨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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