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出书版) 作者:郝景芳》第98章


安卡换好飞行服,拎着包裹出门。锁门之前他环视了一眼小屋,基本上还算整洁,两件衣服搭在椅子上,枕头和睡袋已经摆好,预备着晚上回来直接就寝。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带上洛盈送他的小飞机模型,掂了掂觉得不好拿,就又放下了。
想到洛盈,他又迟疑了一下。他不知道该不该给她发一封邮件告诉她自己的行动,看了看表,决定还是先走。一方面是时间已经不多了,另一方面是考虑到洛盈她们今天正在集体行动,此刻应该没有时间收邮件。
等晚上回来再发吧,他想,如果能顺利回来的话。
他穿过走廊,选了一条平时走的人不多的略微绕远的路径,不希望在路上遇到熟人。这天没有集体训练,只有零零星星的人三两结伴从机场回来。在几天高密度训练和任务之后,很多人都在抓紧时间休整。走廊清清静静的,白色的宿舍门一一关着。
安卡能听到自己的脚步踏在地板上,像心跳一样规律,听起来很冰冷。他想着洛盈,猜想着水星团其他人此时此刻在做什么。他们的行动应该已经开始几个小时了,不知道结果怎么样。这件事安卡没有参与,但是他们商议的邮件都会群发,他知道总体议程。他没参与讨论,只是一直远远地看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洛盈解释清楚自己的感觉,她问过他想不想参与,他没有说明白。他不是不关注他们的事情,只是这样的行动实在不是他想参与的。
他们想怎么样呢,他想,改变制度吗?然后呢,改变生活方式吗?有什么用处呢?真正的问题不在这里。如果有坏的地方,有不公正,有偏见,那么换成什么方式都会有。问题不是什么方式。人类尝试过的完美方式都有同样多的不公正,只看你怎么歌功颂德。真正的问题是人。一个人对他人欺侮,在哪里都会欺侮。指望发生什么改变呢?什么也指望不了。
人的问题只能对人解决。可这问题永远解决不了。一个人的问题只能对一个人解决。如果有一件坏事,就对抗这一件事。除了这个,人什么也做不了。
这以后,孩子们总会不公正地死去,即使在完美的社会中也是如此。人竭尽全力只能设法在算术级数上缩小世界的痛苦。
安卡走得快而平静。他并不紧张,只有一点担忧。紧张没有好处,只会破坏坚韧,他习惯用关注细节的方式让本能的紧张稀释。让他担忧的是头顶天空的颜色。粉红色变浓了,说明风变大了。远处的风沙正在步步袭来,目前还远,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加速。他必须抢在时间之前。
机场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没有人在这样的天气出航。他找到自己的飞机,打开舱盖。周围的机位几乎已经停满,白色鲨鱼般的机舱排列得整齐,远远望去像一片大海,每架飞机机头侧面都印有火焰纹章,宛如鲨鱼露出的银牙闪闪发亮。机场在沉睡。寂静中仿佛有呼吸潜伏。经过前一日盛大的阅兵演练和忙碌的进出,此时的安静很像是猛兽的安眠。
安卡打开给养匣,将刚才打好的包裹尽力塞了进去。有点勉强,但还是塞进去了。他多带了两个人的食物和氧气瓶,以防万一不能顺利回来要在外过夜,这就略略超容了。小战斗机只有两个座位,只能承载两个人的给养。飞机还有一个储存室,以备不时之需,本来也可以贮存物资,但是此时放入了折叠好的一双巨大翅膀和小电动机,就被占得满满的,没有一点多余空间。安卡查了查固体燃料,还算比较充裕。气道指标正常,阀门和火花塞也正常。
飞机是他自己修好的。他对它没有把握,但熟悉无比。就像他自己的身体一样。
前一天的战斗演练他也参加了。飞机总体平稳,没有什么异常,至少看上去和别人没有太大差别。这已经让他很欣慰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技术工潜质,他只是不想向费茨低头,又不想做打架这样没有大脑的事。
演练是一场战术阵型排布的试验。二十五架小飞机在空中排出三个不同阵型,分别像空中悬浮的喷气飞艇用激光炮攻击,统计攻克时间,计算阵型中的配合和相互影响。只是很简单的演练,没有对抗,只有飞行和射击。安卡喜欢这样的演练。不管怎样说,他都必须承认,穿梭在空中,和队友相互掩映,准确射中目标,看到自己飞过的弧线,是一个人能体验到的最痛快的事情。即使他讨厌打仗,他也为那种速度狂喜。
安卡已经很多天旁观身边人大声谈论战争了。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但几乎所有人都很狂热。那狂热就像对谷神工程的狂热,惊天地,泣鬼神,除此之外,不谈其他。他能理解他们的狂热,虽然他不赞同。在平庸重复的生活经历了几十年之后,再没有什么比一场真正的战斗更能刺激人的神经了。飞行队平时是矿工,不是亲自开采,就是运输的骆驼。他们渴望实战,渴望一场生死边缘的、需要调动全部身体与智慧的战斗。
安卡也能理解胡安。他给他们的演讲非常有打动人心的力量。他是真的相信他自己所说的,而不是无耻地谋一己之私的人。像他这样的人最危险,也最有力量。他能积蓄能量很多年,只为了心中的胜利。胡安是一门心思想要将火星人类提升,开创一片新的宇宙历史。他自身强大,就希望火星所有人一样强大。安卡并不讨厌胡安,他觉得胡安比他手下许多蛮横或依附于人的士官还是强了很多。有人说胡安专断,可是以安卡在飞行系统的经验,他觉得胡安远远算不上专断。
胡安最大的问题不是专断,而是武断。安卡几乎能赞同胡安对于高贵与卑鄙、强毅与懦弱的看法,如果他没有到过地球的话。他能像胡安一样疾恶如仇,可他见过地球人,他们并不像胡安所说的那样麻木低劣。正如火星人不像地球人所说的那样麻木低劣。他无法蔑视他们全体,正如他不愿他们蔑视他的全体。
安卡不能认同胡安,因为根本没有卑下的全体人,只有卑下的一个一个人。只有一件事一件事的解决,根本没有一群人一群人的解决。永远都没有。
安卡坐进机舱,扣好所有安全防护带,调整了一下座位的角度,查看每一个显示屏是否正常。七个小镜子分别反射着机外七个不同角度的视野,风速和气压指针此时静静地守住自己的静态刻度。他开启动力装置的电源,开启地面轨道。飞机开始沿轨道缓缓滑行,一束看不见的电磁波将出行的信号发送到闸门。飞机很平稳,合金钢外壳硬而沉,触手之处让人有坚固的依靠感。
闸门前,安卡刷了指纹和身份标码,等待机器进行辨识。这道闸门是全城唯一一道没有专人看守的闸门,原因很简单:能从这座机场里将飞机开走的一定有许可证,技术就是最好的防护。安卡有五次出城训练试飞的机会,每个学员都可以自行安排练习。他只用过两次,在飞机修好后出城试飞。
闸门缓缓拉开了。一层。两层。三层。安卡深吸了一口气,面对前方亮起的苍茫的大地,手指在操作台上做好准备。
飞机开始加速,起初是轨道推动,后来变成飞机自身动力的自然过渡。加速到阈值附近,固体燃料开始燃烧,发动机开始向下向后喷出快速的气体,飞机离地,机头扬起,加速很快,向天空扎去,从后视镜里能看到机场建筑迅速变小,喷出的气体在稀薄空气中冷凝为一串四散的白烟。
飞行的感觉很好,机身不抖,各项参数和指标都很平稳,燃烧也充分。安卡望着前方豁然开朗的大地和天空,内心感到一种开阔的舒畅。那种舒畅不是欢乐,却能超越欢乐,它是一种连绵不绝的大起大落,因而也是无起无落,没有尖锐的乐,也没有尖锐的苦。那种舒畅是他每一次飞到空中都能感觉、也只有飞到空中才能感觉的。他为了这个起飞,为了一望无际的天空和灰黄的大地。
战斗机速度极快,他非常小心地控制着飞机的走向。导航图上画着一条红色的曲线,他控制飞机,沿曲线一点点向前。战斗机总能和飞行控制中心相连,一听到求助的信号传到控制中心的消息,安卡就连接系统记下了定位。那个位置距城市并不太远,还没有到达峭壁,只是在离悬崖脚下两百米左右的地方迫降搁浅。
两个地球人还不算太笨,安卡想,能让飞机安全着陆已算不简单。当然,运输机为保证物资完整,通常有超级平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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