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记忆》第17章


在北大荒,那些拉禾辫房子的房檐,一般都会留得比较大,因为每年开春冰雪融化的时候,房顶上的积雪和房头的冰凌,化开之后,都得从房檐流下来。房檐留的窄,冰水滴答下来,就打在自己的门前和窗户上了,出门不小心会滴答到自己的头上,也会把门前弄得很脏。冰水流得离门和窗都远一点,好清扫,也显得干净一些,毕竟开春的北大荒化雪的时候是埋汰的季节。 
我们谁也不会想到,这样宽绰一点的房檐,有一天对我们竟派上用场,而且让我们是那样的难忘。 
那一年,也就是工作组整完我们“九大员”之后,他们撤兵了,我们“九大员”被分到了六个地方,打得七零八落,如星云散去,省得我们聚在一起惹事。那时,李龙云和同一台康拜因的一个北京女知青有那么一点意思,临别的时候,对那个女知青说:我走以后希望你能够给我写信。那个女知青连想都没想,几乎是本能反应一般脱口而出,回答的实在有些拙劣:你要给我写信我就给你写。这样的回答,很让李龙云心里搓火。什么事呀,本来挨整让人家给棒打分散心情就不好,还是鼓足了勇气才对你说的这番话,你倒好,拿着豆包不当干粮,还说什么我给你写信你就给我写信! 
李龙云到了59队后,没有和她再联系,彼此的自尊,都像是一把钝锯拉扯着时间和距离,时间一长,只好大家帮忙,从中做一番穿针引线的工作。那时,李龙云已经从59队调到了建三江的宣传队,我和老朱自告奋勇,过七星河去找李龙云,当一回蒋干过江的说客。李龙云心里并不情愿,看着我和老朱大老远的来了,没有驳我们两人的面子,只好跟着我们回到了2队。 
秋子当时在25队,晚上,就把我们3人和那位女知青一起拉到25队,把李龙云和那位女知青放在他们队部办公室里,让他们两人交谈,我们其他人都跑到外面边聊天边等。正是夏天,我们在野地喂蚊子还好说,那天晚上,偏巧突然下起的暴雨劈头盖脑地向我们浇来,25队是刚刚建起来的新开荒点,周围连一棵树都没有,躲都没处去躲,一下子非常的狼狈。四周寻摸了一番,惟一可以躲雨的地方,就是拉禾辫盖成的办公室的那个比较宽敞一些的房檐下了。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都觉得人家正在里面进行重要的会谈,躲到那里去,是有些不大合适,但是,面对越下越大的暴雨,而且看来一时半会儿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最后,我们不得不跑到那房檐下躲雨了。 
其实,那一夜莽撞如牛的暴雨,已经把我们淋得浑身连裤衩都湿透了,再躲在房檐下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毕竟那房檐下有灯光从屋里透过来,给了我们一点温暖,远处传来的隆隆的雷声显得不那么可怕。暴雨如注,敲打在荒原和房顶上那激越如鼓的声音,也显得温柔了许多。 
从在北京出发的列车上,一直到在2队,我们和李龙云多次说起这段往事,开玩笑地说他那时候雨下得多大呀,你们两人在里面愣是不知道外面下雨,把我们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而别人则替李龙云说:你们躲在房檐下是想偷听吧?欢笑和玩笑,掩盖了当时我们多少的尴尬和无奈。 
许多往事都只是如烟过去而没有踪影,许多事情都只是无花果而没有结局。我们的青春的初恋,大部分发生在北大荒,无论什么样的结局,那时的感情真的是格外清纯。在那个并不清纯的革命年代里,许多毫无人道与人性的残酷事情,在我们的眼前频频发生着,我们的爱情却是那样对比鲜明的清纯,像是惟一可以安慰我们自己那开放在污浊中洁白的睡莲。那时候,我们真诚地相信并追求那种清纯,清纯中含有的天真,单纯与清白,可能使我们的青春显得有些质地单薄和色彩单一,但我还是无限怀念那时的那种清纯。在那个时候,我特别喜欢列宁说过的一句话,这句话,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常常地想起。列宁说:“你单纯得就像真理一样!”每逢我想起列宁的这句话,我都忍不住在后面加上一句:“你单纯得就像婴儿的眼泪一样!” 
你单纯得就像真理一样! 
你单纯得就像婴儿的眼泪一样! 
我的2队的豆秸垛! 
我的2队的土豆花! 
我的2队的拉禾辫泥草房的房檐!
叶至善先生帮我走出了厄运
苦闷中的写作
祝英建带路,带我向猪号走去。他知道,猪号是我回2队最想去的地方。我知道,他一直在跟着我、等着我,好让他给我带路。 
开始他告诉我:猪号早没有了。他不说,我也知道没有了,1982年,我来2队,猪号就已经没有了,那时是荒草一片,掩映着猪号几乎看不出来的那一堵断壁残墙。 
他又对我说:烀猪食的那个饲养棚,和你在猪号住的地方,现在盖起了新房子,我就住在那里。 
我说:那你也带我去。 
他笑了笑,看看我,又看看其他人飞鸟归巢一样,纷纷跟着别的人家飞走,寻找各自在2队的老窝去了,只剩下他、我和我的妻子。刚才喧嚣的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正午的阳光,热辣辣的,很执著地只照着我3个人。风中扑满植物的叶子、灶台里柴火以及泥土和牛马鸡鸭粪便散发出来的混合气息,这时候,好像藏了好久才从喧嚣中脱身而出,让我嗅到。这才是2队的味道,原来我在2队的时候,就是弥漫着这样的味道。 
祝英建比我上次见到他的时候老了许多,白头发很多,皱纹也爬上了鬓角和眉梢。1982年,我回2队,要离开的2队的时候,他领着他的儿子使劲地跑,一直跑到大道上,气喘吁吁地追上了我,见到我,非让他的儿子给我鞠一躬。那时候,他的儿子不大,也就几岁的样子。他儿子的那满90度的一躬,让我惊奇,让我感动,也让我难忘。 
祝英建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其实,也谈不上什么恩。我们刚到2队的时候,他和赵温那三个“反革命”一起,都在挨批斗,同样17斤半的拖拉机链轨板三块,一样挂在他的脖子上,那时,他也就十七八岁,比我还要小好几岁。他是从山东来北大荒支边的青年中最小的一个,调皮,一肚子坏水,经常搞一些并不高明的恶作剧,主要的罪过是一次他给地里送饭,他愣是往一桶菜汤里尿了一泡尿。一下被打成了“坏分子”,和赵温他们一锅烩了。我们都挺同情他的,这泡尿固然可恨,但没有人认为这泡尿的罪过就得一定非要挂三块链轨板来批斗,自然就为他鸣不平。那时候,我们就是那样的年轻气盛,自以为是,包打天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的心里明镜一般清楚,等落实政策以后,他对我们知青一直很好,常常和我们套近乎,总希望能为我们做点什么事情才好。比如,我们夜里要是到地里干活了,或者跟着马车外出得很晚才能够回来,一般都是他自己或是他和打更的小雷一起,在马号里、场院里点亮一盏马灯,或者在地头烧起一堆篝火,等着我们回来。我们都明白他的心意,彼此心照不宣,这样的事情过去了许久,还能够记得很清楚。 
这就是猪号了!祝英建指着前面的一排房子对我说。 
我认不出来了。2队民居的房子已经蔓延到了这里,我在的时候,这里是很偏僻的。眼前,几间砖房前,是一人多高厚厚的木板搭起的围栏,横七竖八的,不那么规整。大概是风吹的缘故,有的木板前被顶上了大木头柱子,才勉强地使那围栏虽然东倒西歪还不至于倒塌。房子是比原来的好多了,但周围的凌乱,远不如原来猪号那样的干净整齐,而且具有规模。也许,只是我自己的想像,在想像中,什么东西都在无形地变了样子,涂抹上今天的色彩了。 
祝英建指着最西边的那间房子对我说:现在这是我的家,原来的饲养棚。 
原来的那口井呢?那时,我们都要从那口井挑水喂猪也喂人。 
早都填死了。 
然后,他指着他家旁边的那间房子说:你原来住的地方,就在这个位置。 
是的,就在这里。我就是在这里住了整整一冬一春。那些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那些个春花烂漫的夜晚,都是在这里发生的、度过的。我很想走进那家人家里去看看,可惜,主人不在家,门锁着。 
许多眼前的事情,忘得很快、很干净,许多遥远的事情,却记得很牢,就这样不请自到。猪号,是我的一个伤疤,现在看来,那伤疤也许并不算什么,但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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