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术馆(出书版) 作者:徐皓峰》第66章


车中另一个僧人是曾给我四十元钱的万德和尚,他俩自五台山来京办理一件庙产事务。他俩认出我后十分高兴,要请我去他俩在庙中的客房相叙,我无心说话,说有急事要走。
万德和钩子便下了车,万德凝视着我,说十几年前我脸上的紫气已经退去,表明我大事已了,可以出家了。钩子热情地说:“跟我们回五台山吧!”我:“不了。”双手合十,向他们行礼,转身而去。
走出十几步,身后响起钩子依依不舍的声音:“你要去哪儿?”我:“冥王星。”以后,我的生活变得简单:维持和彤彤的同居关系,每日饭后陪父亲遛弯一个小时,大部分时间待在火葬场,以教包主任习武为乐。
包主任时常给我些香烟白酒,是死者家属送他的,他掌握安排焚化次序的大权。他资质不佳,练得却很刻苦,养成了许多错误习惯,不管我如何纠正也改不过来。照此练法,他很难活过六十五岁,他逝世后,我在单位便完全寂寞。
一日,他跑入我的办公室,脸色灰暗,坐在椅子上呼吸困难。我静观其变,两分钟后,他嘟囔一句:“不行,我不能做。”见我没有反应,焦急地说:“师兄,知道你武功修为高,但你真的一点好奇心都没有么?”我笑问他何事,他登时脸色红润,兴致勃勃地说起来。
刚才来了一个女人,要火化一条狗,并要在早晨的第一炉火化,愿意出两万块钱,引起众主任之间激烈讨论。其实持反对意见的只有包主任,他最近受我的武德教育,有了善恶荣辱观,激动地说:“我们这里是烧人不是烧狗,我们要维护人的尊严!”他不为金钱折腰的做法,赢得我的赞扬。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引起我的好奇,包主任带我去贵宾接待室见她。
她的着装没有想象中的奢侈华丽,一条牛仔裤,一件休闲夹克,戴着墨镜,坐在沙发中。包主任趾高气扬地带我走进去,以决绝的口吻说:“你不用再等了。如果让你在这烧一条狗,就侮辱了这里烧过的千千万万的人!我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她站起来,显示出牛仔裤的合理剪裁。
我走上前,问:“是野狗么?”
她的墨镜后滑下一滴眼泪。
我转身走到包主任身边,嘱咐他说:“烧了吧。”包主任大叫:“师兄!”我:“别啰唆,那是我儿子。”三年前,我和别人的老婆生活在一起,并成为一条狗的父亲。她是暗拳山庄中的长腿姑娘,当她从沙发上站起的一刻,我从她的腿形上认出了她。想不到那条山庄中的野狗,她会一直养着。
狗的寿命只有十几年,野狗活够了自己的岁数,寿终正寝。它的焚化仪式隆重庄严,经过化妆,栩栩如生地躺在薄木棺材中。我和长腿姑娘在哀乐中鞠躬,向它的遗体告别。当它被殡仪工作人员推走时,长腿姑娘抓住我的手。
我俩坐在长廊中等待,过一会,仿故宫的屋脊后冒出一股黑烟。
长腿姑娘呜咽一声:“是它!”倒在我怀里泣不成声。
野狗的骨灰出来后,装入骨灰盒,举行送葬仪式。我手捧骨灰,长腿姑娘打一把黑伞,将我和骨灰盒罩在阴影中。四个身穿仿美国海军制服的男工作人员护在我俩前后,开路的是两个手舞体操棒的短裙女郎,她俩一个粉色底裤一个白色底裤,一颠一颠地浮现。
绕场一周,仪式结束,包主任跑过来,热情询问:“师兄,你还满意么?”我:“很好。只是两个跳舞女孩的内裤颜色不统一,未免美中不足。”包主任:“我一定在下次会议反映这一问题,让姑娘们都穿一样的内裤。师兄,节哀。”
【三】
长腿姑娘住在东长安街的一座宾馆。宾馆的门童是个糙壮大汉,她每次出门入门都对他发出妩媚笑容,以致大汉忐忑不安,一见她便表情古怪。她一次好奇地问:“你见了我,怎么总是脸色不对?”大汉:“你为什么总对我笑?”她:“南方的门童都长得很帅,文质彬彬,让你这样的人做门童,北京人真是太怪了。”大汉憨厚地笑了:“没办法,农民都进城了,需要我这样的人发挥威慑作用。”她再次妩媚一笑,令大汉感到一些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她带我回宾馆时,我明显看到大汉流露出的沮丧神情。三年的光阴,令她有了风情,如桃李到了夏季,不可抑制地散发着感染力——她对此并不知情。
进房,抱住她,手伸入她衣服时,她面部平板。当她完全赤裸,却锁住了嘴唇,拒绝我的亲吻。我拉开距离,她说:“对不起,我变了。”她说她的头脑对我还有深刻记忆,但她的身体排斥了我。定庄改邪归正,做起文化事业,在一份有香港投资的杂志中出任主编。主编享受香港待遇,年薪一百五十万,虽然不到以前年收入的零头,但他安于这种平静的生活。
定庄成为一个规矩的好人后,她放开胆子找了个情人。我要她形容一下,她不跟我透露任何细节,只说他很有理想,这点打动了她。
她一脸歉意地看着我,过一会儿说:“你不觉得冷么?”转身钻入被子中,招呼我也钻进去。
躺在她身边,感受着她腿部的热气,朋友一样地聊起天来。她说的都是野狗,野狗在临死前的岁月里明显地衰弱,只能趴在地上,它下巴枕在两个前爪上的姿态像一个乖乖的小孩。
它对她极度依恋,只要她走开片刻,就会发出婴儿般的哀号。她多次劝过它:“如果以狗的年龄计算,你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就不要这么撒娇啦。”野狗总是难过地流出眼泪。
她这次到北京给杂志联系广告业务,带上了野狗,不料它走到生命的尽头。我胸口湿了一片,那是她的眼泪。不知何时,她的头搁在我的怀中。我伸展手臂,她机敏地欠身,让我的胳膊自她身下滑过,搂住她的后背。
她向我寻求安慰,我的手自她的后背移至她的腰部,她更紧地贴住我。她身体的深层还保留着一份对我的记忆,正在逐渐地醒来。
也许再过一分钟或是五分钟,她又是我的女人了。但这时响起电话铃声,宾馆房间为联机,室内电话和卫生间电话同时响起,二重奏般惊心。她松开我,脑袋移到另一个枕头上,并不接电话。
铃声持续。我:“是定庄,还是你的情人?”她哼了句:“都可能。”她目光冷静,侧头看我,观察我的反应。
我感到极度厌烦,不是因为她有了别的男人,而是她的态度。她已是个理智的女人,不再是当年那位姑娘了。
我霍地站起,穿上衣服。
她:“你干什么?”
我:“再见。”
回到家时,彤彤还没有放学,我在屋中练了一套拳,对自己强大的自我控制能力感到满意,并找出小学时代的毛笔,写下“山河堰落,大水常平”的书法,挂在墙上,欣赏了一个多小时。
彤彤回家后,吃饭、看电视、睡觉,一切正常。半夜,我迷迷糊糊地搂住她的后背,猛地惊醒,开灯,见她身上白灿灿一片,抚摸之下,并不是我期待的手感。
到达长腿姑娘宾馆时,已是凌晨一点。她的房门亮着“请勿打搅”的显示牌,门铃无效,我敲了两下门,室内很快响起脚步声。
她透过猫儿眼窥视我,说:“你走吧,不会给你开门的。我是个可怕的女人。”然后脚步声渐去。
过去十几分钟,听室内再无声音,便跑去一楼总服务台,拨通她房间电话,我说:“想请你喝杯茶,大厅有茶室。”她沉默几秒,“嗯”了一声。
我跑上楼,立在她的屋门口。宾馆房间的衣柜贴近门口,听得到她开柜取衣,一个衣架掉了,响起她一声“Fuck!”接着是瑟瑟的穿衣声。
她开门后,我一步迈进门,她则一下迈出门,叫:“你怎么这样!”我拉她进来,关上了门。她在我怀里没有挣扎,说:“放过我吧,对女人来说,三个男人太多了。”松开她后,她让我到床上坐,询问我几年来的情况,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说:“怎么把自己活成这样?你是故意逗我吧?”我:“都是我的真实经历。”她爆笑,跳到我腿上,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说:“既然你变得这么有趣,好吧,我们以后做好朋友。”我把她从身上推下,她滚落在床,遗憾地说:“别生气。我以为见了你就又在一起了,但我的身体不听话,请接受现实。”这时响起电话铃声,她:“是那个很有理想的人。”我:“已经凌晨两点,他还让不让你睡觉?”她:“他不让我睡觉。上一个电话也是他的,每日问候。我说我遇到了旧情人,我不能欺骗他。”他十分恼火,责骂了她,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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