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录》第13章


那天傍晚的时候他和九徽一同走在城外的山上。沉青色的暮霭里远山隐约有暗紫的轮廓,两个人一言不发,只是并肩而行。
两人拣了一块石头坐下。九徽依然低头弄着手上不知哪里来的栀子花,蚩尤默默地看着她,良久,心头浮起辽远的疑惑:“九徽,最近没听你弹过琴。”她仍是低着头,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漠。
“是,不弹了。”他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那天晚上的事么?”她不答话,指间的栀子花快速地旋转着。
他移了目光看着暮天上的流云,深深叹了口气:“其实那天我并不是有意冒犯,不过是你的琴声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栀子花的浓香在空气中慢慢地挥发。
“是炎帝的四公主么?”她仍旧是低垂着眼睑,声音如清秋的露水般平静而凉薄。
蚩尤却是一惊,回过头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会知道?”九徽微微抬起脸,唇边浮起惯有的嘲讽的笑容。
“你忘了么?我很早就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瞒得过我的眼睛。”蚩尤叹了口气,便不再追问。沉默片刻后,慢慢说起了往事。
九徽静静地听着,月光落在她皎洁的额上,绕过鼻梁和唇角,勾出好看的轮廓。她的容颜映在深紫色的暮气中,却是柔和而清冷。
“……那时候我以为彼此都年轻,我以为生命漫长得没有尽头,足以让我给她无边无际的幸福。然而我最终还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端详着自己的手掌,声音苦涩。
“九徽,你知道么,总有些东西我们无法改变,就算拼尽了一生的力量,也还是注定要输……我已经慢慢相信,有一种东西,叫做宿命。”九徽仰起脸,定定看着他寥落的笑容。
“永远……我看不到她的欢喜她的泪水。我以为以后的日子长得足以让我拥有我想要的一切,最终却还是输给了时间。”那女子静静地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讲这些?”蚩尤抬起头,目光寂落:“我也不明白。这样的暮色,这样的月光,总是会让人想起许多人,许多事。有时是这些,有时是那些,有时,甚至会与你一样。”“我又怎样?”蚩尤淡淡一笑:“九徽,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奇异的女子。你常常能捕捉到许多常人无法觉察到的东西。你总是试图表现得勇敢而坚强,然而我知道你一直是很寂寞的人。或许这些话不应该出自我之口,可是我真的是想告诉你,一个女子只有表现得柔弱才会有人怜爱。”九徽蓦然抬起头,微微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人怜爱?”蚩尤温和地看着她:“我一直相信,一个女子,不是为了剑和血才降生到这个世上。杀戮和权谋永远只属于男人,我不忍心看着它们污浊了一个女子的双手。如果你试着用包容的心去接纳这个世界,试着去爱一个人并且为他所爱,或许会远远胜过像现在这样,把自己深深藏在冷漠的面具之后……”九徽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包容?蚩尤啊,你是整个南天众望所归的战神,我一直以为你能真正懂得战斗的意义。在这个世上,如果你不杀了自己的敌人,那么迟早会为他所杀。在这个世上,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下去!你永远不会了解,我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要学会与自己的至亲骨肉争夺生存的权利!你说你不忍心让杀戮和权谋弄脏我的手?你知不知道在这个污浊的世上,便只有污浊才能生存!”她的双肩微微颤抖着,手中的栀子花终于被揉成了碎雪。蚩尤一直安静地看着她,等她停下声音的时候,她的脸颊已苍白得没有血色。
他站起身,将手轻轻放在她肩上。
“好了,我懂,我全都明白……九徽……我们回去吧。”九徽静静地转过脸去,过了片刻,向他抬起头时又恢复了惯有的明艳笑容。
“晚上我弹琴,我弹,你听。”
那个晚上,水阁里依旧氤氲着奇异的栀子花香。月影和着水光落在那女子的脸庞上,美丽得近乎苍凉。窗下的秋蛩终于停止了吟唱,仿佛是整个初秋的夜都屏着呼吸,静静地聆听。
月兮苍苍,皎望其光。我有所慕兮,如缕初长。
歌尽第一叠,调转清商,琴声倏然从清越变成空灵的回响。一万种月光倾洒在那女子抚琴的手上,霎时间化作了琴底无边无际的忧伤。
隔着一扇镂空的紫檀屏风,蚩尤跪坐在一旁,平静的脸庞上浮动着池水的波光。那琴声,那吟唱,那无休无止的回忆和怅惘,终于汹涌澎湃成倾圮天地的悲伤。
月兮茫茫,庭芷拂霜,我有所思兮,彼天一方。
琴声击溃谁最后的坚强,是谁伫立在窗边沉默着不再说话,又是谁的泪一点点滑过了脸庞。
那琴声在夜空中流连成了风,整个王寨都流淌着莫名的忧伤。远处寝殿里的离渊慢慢抿尽了杯中苦涩的酒,望着寂寞的火光便记起某一场遥远的过往。另一头的竹楼上,念容倚在门边,夜风里任泪水无声地沾湿了衣裳。
那晚的《唱月思》并不曾弹完。因为乐声太过悲凄,所以琴弦尽断。九徽将手放落膝上,声音依旧是沉静如水。
“有时候,我们必须学会遗忘。正如你听到四公主的名字会痛彻肝肠,正如我一直不愿将自己的身世到处张扬。有些痛苦只有自己能够体会,别人的安慰、别人的关心根本是无关痛痒。因为是我们自己的伤,痛只痛在我们自己身上。谁也无从体会,无从了解。”她的睫毛上滑落几缕银色的月光。
“我们真正能够信任的,只有时间。你知道么,只有时间会抚平一切创伤,让我们慢慢淡漠,慢慢遗忘。”她没有抬起头,他却知道她唇边必是挂着平静的笑容。
栀子香在空气里慢慢酝酿,滑过冰凉彻骨的池水,滑过温柔如缕的月光。
那样奇异的月光,看似冰冷却将整个尘世照亮。
尽管悲伤,却从来不曾说绝望。
第三章 枯骨蝴蝶 
龙骧录15 
长庚宫的日月,恒久的冷寂和凄清。
父皇极少来后宫。这里之于他,也许不过是帝王必备的摆设罢。
母亲的名字是羌姒。这个名字,或许连她自己也已记不清楚。
她不曾得宠。当年她被西戎首领带进长庚宫时,也曾经天真地以为那个中原的统治者会带给她一世的平和与幸福。
最后,平和是有了。长庚宫里没有腥风血雨勾心斗角,有的不过是深渊般的清冷与死寂。而母亲期待了一生的幸福,终是没有到来。
宫中嫔妃无数,然而再多的嫔妃也不过是用来装点后宫的饰物。父皇唯一在意的只有一个女人,那便是中原至高无上的天后,嫘妃娘娘。
天后并不住在后宫。她一直是与父皇住在一起。每个妃子都妒嫉过她,然而最后都无一例外地灰了心。
灰心是这世上最无奈的事情。嫘娘娘永远是盛妆华服,笑容中有着居高临下的慈悲。那样的和善便是胜利者有意无意流露的姿态,一寸寸冷却了嫔妃们争宠邀欢的心。
可是嫘娘娘始终不曾生育。在这长庚宫里,子嗣是嫔妃们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我见过许许多多被冷落的女人孤独死去,而母亲,因为生养了我,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太黯淡的未来。可是我也常常想,其实嫘娘娘才是真正没有退路的人。她只有孤单地依靠一个男人不甚可靠的爱情。万一有朝一日父亲厌弃了她,那时她连平淡寂寞的余生都不会有。等待她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嘲谑和幸灾乐祸。
一个女人,如履薄冰地依靠爱情而生存,无论如何都算不上幸福。
有资格当上天后的女人,必不可能算不到这一点。我十岁那年,她忽然决定要在诸皇子中挑选一个作为养子。在这争权夺势的中原,威势煊赫的天后之子,是理所当然的储君。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皇子们彼此对视的时候,目光中便有了冰冷的敌意。
我不是皇子,然而我不止一次地希望嫘娘娘能注意到我。她永远不会知道我是那么喜欢她走动时裙裾的窸索声,喜欢她袖中不经意间散出的雅致的香气。我一直渴望成为像她那样美丽的女子,我甚至喜欢上她眼神中偶尔闪烁的高傲。
她的目光经过我的时候总是淡漠的。我希望她能像母亲那样朝我浅浅地笑,叫我徽儿。可是她自始至终地客气而疏远。
“九公主,近来你母亲可好?”“九公主,宫里头若短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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