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录》第15章


在这世上有许多事只能用天意来解释。如果那天我没有鬼使神差地恰巧停步在那扇竹门前,如果那天栀子香不曾散到回廊中,也许我的一生便会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这样的不同,我也不知道意味着幸福还是痛苦,毕竟在最后的时刻到来之前,我们永远没有资格为自己作出评判。
那女子转过头时连时间也仿佛停止了流动,我清楚地看见了她的脸庞。那不算是极美的面容,她已不再年轻,可是那样的容光却有着奇异的慑人心魄的魅力。她安静的脸庞映在衣裙素色的流光里,整个世界都在那样的气韵中目眩神迷。
刹那间我羞愧于自己繁复华丽的盛妆,西山精致的玉石,东海圆润的珍珠,从来不曾让我那样厌恶过。
这世上若有神的话,若有,便只能是她了。
她凝神看了我许久,久到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栀子香迎面而来,她的声音柔和而清澈:“你,就是徽儿吗?”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看着我愕然的表情,忽然淡定地笑了。
“你和那个名唤扶桑的皇子,那时候总是在这外面捉蝉放风筝——我记得他就是这么叫你的,徽儿。”浓郁的栀子香慢慢攀过我的胸膛,她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中有淡淡的忧伤。
“我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听着你们唱啊笑啊,心也一天天变得明亮。可是后来你们渐渐来得少了,越来越少,直至最后消失在这宫墙外面。那样明媚的欢乐,从那以后我便再也听不到了。”她轻轻地笑了,然而我看到她眼中分明有苦涩的光芒。
我无言地还她一笑,而她向我身边看了看,忽然像是记起了什么:“扶桑呢?……他怎么没有和你在一起?”那一瞬间,栀子花浓烈如酒的香气令我头疼欲裂。那一句再平淡不过的问话,忽然直直击中了我心中最脆弱的伤口。我终于支撑不住地倒在地上,眼中最后朦胧的景象,便是那女子惊惶地立起来,向我俯下身。
远处有寒鸦沙哑的吟唱声。细小的雪粒盘旋着飞舞着,慢慢绕上了指间。微凉的风吹上面颊,夹着几点潮湿而清凉的冷意。
云端有模糊而悦耳的丝弦鸣响。我向琴声慢慢伸出手,几粒雪籽便落在指尖。檐上的水滴一点点聚集着变得沉重,最后直直地落在廊下的水洼中,响起轻微的水声。
琴声若有还无。不经意间耳边便缭绕着如水的旋律,仔细去听的时候,却又没有了踪迹。
穿过一条又一条长长的回廊,檐上的水依然不停地滴落着。积雪压断了干枯的枝条,发出极脆的一声轻响,我蓦然回过头,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几丝长发被风吹落进眼中,酸涩地痛了一阵。
檐上的水一直落一直落,看不见的丝弦一阵紧响,仿佛要绷断在云间。我惊惶地左顾右盼,张大了眼却发觉自己正躺在湘竹的小榻上。
那个老宫人正半坐在壁火边拨弄着薪柴,忽然回过头,遇上我的目光,便微微笑了一笑:“九公主,你醒了?”我没有答她,转过头去寻找那个素衣的女子,却见她正在一旁看着我,脸庞上升起美丽的错愕。
“你……听得见我的琴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慌乱间向房中扫了一眼,却连一张琴也没有看到。
可是那个女子,她说她在弹琴。
雪慢慢融化着,檐上继续滴着水。那女子叹了口气,修长的手指绞在了一起。
“那么多年……终于有人听见我的琴声了。夷桢,你知道么,她听得见。”名叫夷桢的老宫人迟滞地抬起头:“贺喜公主。”我刚要问她喜从何来,却发现那老妪并不是在对我说话。
她凝视着那素衣女子皎洁的脸庞,声音中有我所不懂的欣慰。
“夷桢贺喜公主了……公主啊……”
从此我便日日在那里学琴。那天素衣女子问我:“你愿意叫我师傅还是姑姑?”我毫不思索:“姑姑。”她看着我微微一笑,霞光里倾国倾城。
若不是姑姑引领我去,我永远都不会发现那个狭小的宫室后竟开满了栀子花。冬末的薄雪里,那一丛丛白花喷薄满园。这不应节令的景象令我惊异莫名,而姑姑安静地看着它们,说:“我只知道自从我在这里弹琴,它们不分季节,年年盛开。”栀子花果然是日日夜夜地开满枝头,这一朵凋落了便有三四枝花蕾等待着绽放。我渐渐习惯了浓郁的花香,也习惯了那个被我称作姑姑的女子,站在花前一个人泪流满面。
“它们永远都是那么纯洁。从初放到凋谢,总是洁白得不染尘埃。可是我……留在这世上苟且偷生,该怎么做才能洗得清自己的罪孽?”她的声音里有凄楚的意味,而我在一边专心地弹琴,也从不多问。
姑姑不用手弹琴,可是她会冥想。每当此时我便能感应到她的琴声。她教我辨识琴音,不久又教我真正地弹琴,可是她自己,从来不曾碰一碰琴弦。
她说在这世上能用“心”去弹琴的人是凤毛麟角,能用“心”去听琴的人也是少之又少。说到这里她便温柔地看着我,抚摸着我的头发。
“徽儿,你是有天分的。在这一辈子里,我们或许都不会碰上第三个能像这样听你我弹琴的人了。”歇了半晌,她又说:“琴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东西,徽儿,记住,无论如何也不能弄脏了它。”那一年我跌跌撞撞地被她引入一个全新的世界,那里散发着无上的光华,逼得我睁不开眼睛。可是我从此迷恋上了那个世界,深深浸染,无法自拔。
龙骧录17 
学琴五年之年,姑姑将自己的琴给了我。
我抚摸着深褐色的琴身,听姑姑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天阙琴,羲皇手制,长三尺六寸五分,徽列十三宿,外按周天之度,内合月闰之数。昔年夷泽之外有千岁梧桐,叩之铿然有金石声。羲皇伐之,斫以为琴,复又于沃丝之野得天蚕丝,抻以为弦。自从羲皇摒弃声色一心参道,将此琴托赠于我,辗转至今,已经过了数十年。”她幽幽叹一口气:“其实,这琴我早已是用不着了。如今以你的琴技,足以驾驭此琴。我能教你的便到此为止,其余的便只有靠你自己慢慢研习,慢慢参悟。”我点点头,忽然问:“姑姑……能替我调一次琴么?”她微微一惊,犹豫了片刻,便盘膝坐在了榻上。我走到榻前,轻轻将天阙琴放在她膝上,她伸出双手,仔细地调起了琴。
泛音如天,散音如地,按音如人。
那是我第一次看她调琴。
我有一种奇异的预感,这会是一生中最后的一次。
那年入冬以后,她便卧床不起。也说不清是什么病症,只是觉得恹恹无力,虚乏不已。
我知道她即将离我远去。我留不住,夷桢留不住,谁都留不住。
这一次,是她自己要走,决绝了便不肯回头。
我依旧日日陪伴在她身边,听檐上始终不绝的水声慢慢消散尽了雪,看她的脸颊一天天凹陷进了双颧,而那满园的栀子花,却是越开越丰硕,香气缭绕在梁间怎么也不肯消散。
忘记了是何时,我倚在她榻边快要睡着,忽然听到一段极苍凉的琴声,宛如流萤映水,明月般充盈天地。一共是三叠琴曲,一叠比一叠精深奥妙,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别一种境界。
那天姑姑交给我一卷琴谱。她苍白清癯的脸颊上流淌着莫名的光辉。
“徽儿,姑姑这辈子没有办法将这首曲子弹完,也没有办法将已经熟谙的那部分弹给世人听。这琴谱,我便托付给你了。记住,徽儿,琴是这世上最洁净的东西,要是这尘世的污浊弄脏了你的手,这一世,你便不可以再弹琴。”她平淡的笑容中有刻骨的痛楚。
“姑姑这一生已经背负了太多的罪孽。徽儿,无论如何,我希望你能够幸福,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孤独……苦涩……”我轻轻地点头,打开那卷绢帛,看见三个清丽的字。
唱月思。
那天夜里姑姑便去世了。晚上下了极大的雪,夜风夹着飞雪在整个长庚宫的上空盘旋。暗色的夜幕中我睁开眼,看见床边那个青铜的螭龙滴漏的口中噙着一粒晶莹的东西。我静静地等那滴水落在铜盏中,溅起熟悉的水声,可是等了好久,那滴水都没有落下来。
那一夜漏壶中的水都一寸寸结成了冰,不知哪里传来渺远的琴声,刹时间,我泪流满面。
我明白姑姑是走了,生命中第二个倾尽全力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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