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歌残歌(下)》第26章


杨放站了起来,打断他道:“不,二公子绝不愿你们跟他去,我想他也不愿这些人跟他去。好好活下来吧,中洲死去的人已经太多了。”
杨放在奉英宫的大殿外坐了一夜,在他对面的是嬴泌和,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言语,甚至连目光都不愿相接。大殿的门一夜都没有开启,也没有半点声息。不知不觉中,天光破晓,杨放却似全然没有发觉时光的流逝,坐在那里,或只是一刻,又或是过了许许多多岁月。
大门终于开启,嬴雁飞从里面走出来时,杨放几乎以为,真的过去了许多年。不,并不是她的头发白了或是脸上生出了皱纹,只是……如同放在古墓中千年之久的石像,纵然惟妙惟肖,却到底是死物,且已是风化千年之久的死物。
嬴雁飞站在他的面前,杨放没有感到半点活人的气息,她的双唇一开一合,如同在背诵着什么,杨放好不容易才听清。
“……令狐锋那里,烦杨帅去一趟吧,告诉他,回到西京我就封他为王。军队交由他手下的将军各自掌管。他一动身,军粮就会运到。”
杨放似是出乎本能地答了声:“是。”他觉得自己回答的这一声,也是如此陌生,也如同背诵着另一人强要他记住的东西。
“嬴泌和,我马上回西京,你去准备一下,与我同去。这里的事,我已经着人收拾了。”
“是,但那人的……如何处置?”嬴泌和追问道。
嬴雁飞回过头去,用一种死寂的眼神看着他道:“如何处置?你放他出来时,没有想过如何处置么?”
嬴泌和突然失语,没有回话。嬴雁飞却也没有等他的回音,一边急走,一边道:“火化了吧,回西京后,把骨灰交给我。”
“嬴大人,没想到太后对项王恨得这般深。竟连他死后还要挫骨扬灰么?”
“你们懂什么?这又关你们什么事?”
“是,小人不懂。”
“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太后对项王的情意比我们想得都深。她若是以帝王之礼为项王下葬,又如何?眼下或可得百姓军士们的赞誉。可日后呢?她去了以后,她的儿孙会如何?对这个险险夺了幸家天下,又娶过幸朝太后的乱臣贼子,他们能许项王安寝么?到那时,项王于地下犹不得平安,尸骸还要遭蹂躏,却又情何以堪?倒不如在此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干干净净。”
“那么,项王从今后就会被抹去,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不,绝不会!太后,这些将帅,我,都会为人忘却,唯有项王不会。只要中洲还未陆沉,千年以后,他依旧会被人传唱怀念……今日我着实有些失态了,这些话是不该说给你们听的,你们最好把它忘了。干好你的事吧,最好在太后动身前,就把骨灰送到太后手上。”
嬴雁飞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偏殿,宫女们不知何时已经回来,她们围了上来。“太后,你的衣裳上沾了血,好多血,快换下来。”可嬴雁飞却恍若未闻,不予理会。直到回到西京,她依旧穿着那件红衣,因沾了大量的鲜血而更红的红衣,因血水凝结而变为褐色的红衣。回到凤明宫后,她终于道:“你们取衣服来,我换。”
宫女们面露喜色,道:“太后想换什么样的衣裳?”
嬴雁飞道:“取我的孝衣来。”
嬴雁飞没有让宫女们服侍她换衣,宫女们进来时,她已穿上了一年前刚刚脱下的白衣,一生一世,这白衣就再也没有换下,以至于此后好多年,进奉宫里的贡绸都以素色为佳。
侍女们没有见到那件脱下的血衣,但她们知道血衣在哪里。嬴雁飞床边的那只衣箱,钥匙不见了,她们再也没有打开过它,可十多年后那上面的铜锁依旧锃亮。
杨放于云行天突围而出的那日,得到了令狐军中有变的报告,他正在猜测,却收到了嬴雁飞的飞鸽传书,令他不必再留在原营地,雁脊关中的人无需再理会,径移师至令狐军大营侧,如令狐锋问他借粮,可一次略给些,不得多于百石。
杨放略一思想,又得了再报,就全明白了。他留下部将行嬴雁飞之令,自家点了数千精卫,赶往镇风堡。可他终于来迟了,其实他便是早些到来又如何?是亲手杀了云行天,还是再次把他关在笼子里?杨放心中其实隐隐明白,这已是云行天亲自选好的结局,但杨放实在已经看够了死亡,他心中道:令狐锋,明白一点吧,我们的天地,草莽英雄的年代已过去了,少死些人吧!
杨放到达令狐锋大帐时,令狐锋爽朗的笑迎他入内,道:“杨放你来得好,我正枯饮无趣。快,共干一杯!”
杨放把酒倒入口中,令狐锋看着他道:“我这酒如何?比之我回西京时,你与云行风、嬴泌和来寻我那日的酒如何?”
杨放以袖拭口角,不动声色道:“好酒,只是不是那日的酒,无法可比。”
令狐锋的眼神如箭如戈,直盯着他道:“就在那日,我们共饮一杯,定下反云之计,而今我们再饮一杯,将中洲纳入你我二人掌中,如何?”
杨放将杯放于桌上,回视他道:“我不是为此而来。”
令狐锋神色黯了黯,道:“我知道,你是为嬴氏做说客而来。”
“你既明白,那就做个决断吧!”
“我已有了决断!我当年降他时便曾想过,若是中洲有一人可以为我之主,便是此人。如今,我连他都反了,更能拜于何人脚下?我反了他,是为一腔雄心不死,难道是为了去跪一个女人?”
“我们反他,是为了中洲能得太平,太后能给中洲百姓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哦?你以为她真是为了中洲黎民天下苍生?”
“不是么?”
“当然不是。”令狐锋冷冷地笑道,“杨放呀,杨放,你平日里也是满精灵的一个人儿,怎么一到她身上,就迷糊了?那个女人,她连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怎会在意中洲百姓的性命?你看不出来么,她为何要行此险着?她不会看不出拖得愈久,对她愈有利,根本不必急于求成。便是她真的要如此,为什么连你都不招呼一声?她对自己的短处是深知的,指挥作战非她所长,这样做,是何其凶险,她会看不出来么?”
杨放不由得想:是呀,我这几日确是觉得有些不对。
“她以身为饵,难道不晓得极可能死于云行天之手?她晓得,可她不在意,因便是她死了,西京已把军粮拿在手中,那里有唐真压着阵脚,有袁兆周镇着朝局,这里,有你这么个痴人为她拼命,一样大势已定,你们会全力辅佐她的儿子……”
杨放突然明白了,是了,她不单是要求胜,更是要求死——与云行天死在一起,这才是她的本意吧?今日的结局,或许她比谁都意外。
“她为何要反云行天?她不要做安富尊荣的皇后,不在意生死,也不过是为权位而已,她的野心,何尝比我小,又何尝比云行天小?”
杨放听着这几句话,浑身恶寒,这些事他心上早已隐隐明白,却直到此刻才为令狐锋几句话点透。他怔了半晌,意兴阑珊道:“我不管太后为的是什么,至少她不想打仗,我为的就是这个。”
“为的是这个?”令狐锋冷笑道,“不是吧?你不过是被她迷上而已,就和云行天一样,若不是,你又为何要反云行天?”
杨放闻言怒起,喝道:“你说什么?你说我是为了女人反的项王?”
令狐锋讥诮道:“不是么?”
杨放握紧拳头,顿了一顿,却又松开了,亦讥诮道:“为了一个女人?是呀,是有人为了一个女人……是谁把那个蛮族格格献给了项王,却又向太后要她的?”
“你!”令狐锋前所未有地狂怒,他猛地跳起,拨出了腰间宝剑。
“怎样?”杨放的刀也已把在手中,帐外提心吊胆的亲卫闻声冲了进来。令狐锋的亲兵人数多些,杨放的亲兵也毫不示弱,双方混在一起,几乎马上就要开战,两人却又突然冷静下来,齐道:“你们退出去。”亲卫们彼此怒目对视,相峙着缓缓退下。
两人坐下,相对良久无言。令狐锋抓起酒壶,满满地倒上一杯,然后将壶重重地放于杨放面前。杨放迟疑了一下,亦给自己满上一杯,二人相对饮尽。他们共事多年来,第一次如此恶毒地彼此攻击,却也是他们多年来,最为坦诚相见的时刻。
杨放垂首道:“你到底是为什么?你难道看不来,你连一丝一毫取胜之机都没有么?”
令狐锋却笑了,他道:“便是不做皇帝,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弄明白,谁是云行天和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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