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永生》第68章


你说我们血族更能看清彼岸。那生命它又究竟是什么呢?是一个行走着的影子?是一梦黄粱的绚丽幻觉?是五色斑斓的巨大肥皂泡?是不收门票没有镁光灯自娱自乐的卖力演出?是一个指手画脚的拙劣伶人,匆匆登台,立刻就要悄然退场?是弱肉强食的丛林游戏?是四大皆空梦幻泡影的悲剧?是热烈竞逐、争斗的闹剧、荒诞剧?是宇宙清冷星光中不协调的粗陋闪光?是撒旦响彻世界的空洞笑声?是细胞演化的偶然?是神秘意志操纵的必然?是一个一个误会的负负得正?是造物者拙劣的恶作剧?是天父最后的一点真心?是被强迫着的丑恶轮回?是欢乐间隙中填满的磨难?是游走于清醒与蒙昧之间的一线边缘?是被欲望的火把熊熊燃起烧得通红的精神炼狱?是个体生命顽强认识自我、净化自身的涅天堂?是征服与被征服轮番压倒对方的竞技?是真理渐次展开的过程?是惺惺相惜的缘分相遇?是独生独死的寂寞旅途?是指尖握住的片刻真实?是一再重复的错失体验?是对一堆荒冢、一黄土无限逼近的过程?是对最终意义的彻底否定?是沙漏里汩汩而下的细沙?是没有灯塔的遥远彼岸?是无法拥有也不会失去的刹那存在?是蜗牛角上蝇头微利的得失?是一朵花一粒沙里窥见的天国?是世界一个冰冷的倒影?是一个充满跌宕的故事,却找不到任何一个主题?
……
我拥有永生,这个华美壮丽的字眼!塔文森曾经一度习惯提醒我血族的幸运,永垂不朽本是日月星辰的事情,而我竟然也有幸拥有永不退场的权利,过去、现在和未来完完整整的尽数属于我。似乎谁都渴求一个长生不老,然而我疑惑人是否明白永生的涵义呢?光阴再美好又怎样才能不虚度、不辜负呢?你在我尚未成为血族的时候就提醒过我,只是当时我还不懂。你看神话中无休无止的可怕命运,普罗米修斯的肝脏每日被猎鹰啄食,食完又会生长;西西弗斯每天把巨石背上山顶,石块又自山头滚落。不断循环、再循环,没有终结的痛苦使诅咒和惩罚不堪承受。一次还是永远,这是根本性的差别。道路若没有起点终点就无长短可言,同样,没有终结的苦役就没有轻重的属性,无法负荷的痛苦使承受丧失了任何意义。而烙印在我们吸血鬼血液中的诅咒是什么?是寂寞。带着孤独与苦闷,迷惘与困惑,彷徨与挣扎,展开那寂寞而孤独的永生。那些外在的冲突和困难,我们都有勇气面对,但独独不能面对这样的真相:我们独自一人在一个孤独的星球上各自沿着圆弧徐徐转动着,公转、自转,偶尔近一些,偶尔远一点,却永远不能抛弃了自己的运转轨道交汇在一起。我们彼此的本质属性就是孤独、荒谬、不被理解的。
骄傲烙印在我们血族的身上,都认为自己是强大而自由的,只要避开阳光禁区,我们就可以四处高飞,然而你看,这样的极重和极轻伴随着一个永远,就好像那个穿上了红舞鞋不停旋转停不下来的女孩子,在筋疲力尽之前盼望的只有砍掉自己的双腿。孤独的永生,也许连最勇敢的英雄都不能想象,何况是要承受呢?而我,当然也不是普罗米修斯。
……
库伊闭上眼睛,终于从日记中抬起头来。刚才他完全沉浸她的字句中,是阅读,也仿佛是亲历。穿越那些脆薄的纸页,他对她的痛苦竟然感同身受。看到最后几个句子,库伊感到自己心中的那根弦越奏越高,越绷越紧,似乎也要崩断了。他叹道,我的宝贝,你连自己都不和解,默默地受了多少苦啊。
第十章 惆怅旧欢如梦
她睡在香水房的地板之下。那个沉睡的咒语和至阴的棺木保护着她,气息走泄不出来,令他始终感应不到。当库伊在世上茫然无端地寻找她的时候,并不知道她在离他这么近又这么远的地下沉睡,脸上带着一抹永远不干的血色泪痕。
库伊迟疑了一下,终于揭开棺盖,她正楚楚动人地躺在精致的玉棺中。沉睡不醒,但仍惊人的美艳。
“黛丝特,醒来。”他轻轻摇撼她的身体。黛丝特卧在那里,静如烟雪,睡得好沉。
她肌肤晶莹,静卧着如姣花软玉,一头黑发铺展开来,也是清丽如泉。他心头那根柔丝又牵扯起来了,是心动,也是心痛。他早该想得到的,他悔恨地想。
“傻孩子,你都睡了好久了,该起来了。”他柔声道,她却没有反应。
库伊在她的身边坐下,和她说着内心从未启齿的心事,他身为人时微不足道的小事……库伊随意地讲,想到便说。如今他已明白,黛丝特最想要亲近的,就是他的真实自我,哪怕只是他内心角落里的细微东西,在她看来,都是最珍贵的……说了不知多久,可黛丝特还是没有醒来的迹象。
“你不见得要睡一千年吧,起来啦!想听歌,还是说话?求你醒醒吧。”库伊再一次轻摇她,柔声催促她,可她仍然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库伊无计可施地躺了下来,好啦,你酣梦香甜,我就躺在你的坟茔里陪你吧。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紧靠着她的肩膀,舒展开自己的长腿,在她的身边躺了下来,真有种奇异的感受。“黛丝特,天长地久,死而同穴是不是这样的?”
此时,他看见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红宝石扣,便打了开来。隔层里有一个绣片,是用栗金色头发绣成的“伊”字。库伊突然忆起有一年她过生日,曾经问他要过一小束头发做礼物,原来绣成了这个字。不知在她的脖子上挂了多久,而他竟然从来都不知道……库伊意会到了,黛丝特在织绣的时候想着,我的生命因为这个名字而开始,我投胎转世时也只盼望记住这一个名字,这一段记忆。除了你之外,我别无其他的上帝。那个“伊”字烙上过无数个从她这里发出,想要献给他、却没有机会到达的热吻。
库伊忍不住眼眶酸涩,他低头轻吻她的额头,“黛丝特,傻孩子,不要再折磨我了,求你了。”他那滴一千年来都没有流过的眼泪湿润了她的脸,他突然感到有蝴蝶的翅膀在他脸上轻轻拂动了一下,惊喜地赶紧抬头,看见的是黛丝特的一双眼睛!蒙蒙地微微张开,茫然地转动了一下。那乌黑的大眼睛憔悴地陷了下去,衬在木兰一样白皙的脸上,却显得异样美丽。容颜清丽如昨,岁月增加她眼中的迷离、神秘和忧郁,但无损她肌肤的亮泽,嘴唇的红艳,在法老的眼中看来已是天地中的至美。她的目光逐渐聚焦,又变得秋水盈盈,意识也在渐渐清晰,那些记忆深处重重叠叠的、一朵一朵的花朵,不招自来,清晰如昨。来得太多太快了,简直收束不住,绾结不起,弥漫了一天,也流淌了一地……
他们一语不发地相互对望着。这是注定要在这里重逢的确信,是灵魂失散了重新邂逅的惊喜,是两情相悦再看不够那样的痴望。
这么多年的岁月活生生地盘桓在他们中间,恍若隔世。在那样漫长的时间长河里迷失了,以至于眼下相对,一时也难以相信。他们相互默默对视着,逐渐增加着真实感。很多年以前她是不敢这样长久地看着他的。他总在躲闪着什么,她总在回避着什么,今日却是今兮何兮。
他们一直在遥遥相望;库伊八百零七岁的时候黛丝特刚刚降生,他们错过便是二十九万多天;他们匆匆分开,彼此失落了音讯,隔着大洋,隔着荒漠,不知天涯究竟在何方。相爱令他们敏锐的感官走上岔路,看不清真相,一路走错,越行越岔,永在擦肩而过。
光阴荏苒,几度盈虚,瑟瑟旧梦,斑驳褪尽。今是昨非,错过几多次,他们都辜负了彼此,也把自己深深辜负。那些错过的阴晴圆缺,错过的风起云涌,错过的良辰美景,错过的赏心乐事……指缝间捕捉到的,早已经不是昨日那束离合的清风;眉宇依旧,但挥洒上的已不是昔日的容颜。他们的外表青春如昨,岁月没有在他们的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有眼眸透露着秘密,每一天的流逝,每一件如烟的往事……都在眼神中沉淀了下来。
诸多悲喜齐至心头,黛丝特分不清自己是想笑,还是想哭。甚至分不清是幻是真。她一个人看过太多次落红片片,杨柳青青,她不断告诉自己说,“此恨不关风与月”,“莫怨东风当自嗟”。然而寂寞销魂蚀骨,啃啮着她的心。她是一个人长大的,从小不知孤独为何物,认识了他之后才谙尽寂寞孤愁滋味。在分开的日子里,寂寞的潮音不断冲刷着她的心,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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