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兵连前面有几辆烧坏的坦克,库兹涅佐夫确信可以在它们的掩护下走过五百米地段,到达两辆被击毁的装甲运输车跟前,两个侦察兵就躺在它们后面的炸弹坑里。但是他们是否还活着?……为什么前面的射击声突然停止了呢?
“对,马上出发……只要在到达弹坑之甜不碰上德国人,不过早地暴露自己!一枪不发地走过去。”
库兹涅佐夫甚至没有朝德罗兹多夫斯基看一眼,就站起身来,用拳头敲了一下冲锋枪的弹盘,心情舒畅地向壕沟那边走去,一面用嘶哑的嗓子低声唤道:“乌汉诺夫,鲁宾,戚比索夫!带上手榴弹和冲锋枪,到我这儿来!”
从漆黑的壕沟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犬吠似的呜咽声。库兹涅佐夫好象觉得那边有个人在捂着嘴巴低声哀号。库兹涅佐夫走过去,看见戚比索夫蜷缩在壕沟的角落里。戚比索夫一听到脚步声,就立刻向壕沟的深处爬去.他的脚碰到了库兹涅佐夫的毡靴,这双脚似乎在寻找支撑点,以便让身体更紧地贴近地面。
“戚比索夫,站起来!”库兹涅佐夫命令道。“您怎么啦?卡宾枪呢?把卡宾枪留下,带上涅恰耶夫的冲锋枪。”
“中尉同志,卓娅说靴子里有血。是我开的枪……难道我想打他吗?难道我知道是他吗?……这个小伙子呀……”
“起来,戚比索夫!”
戚比索夫从黑暗中爬出来,树梢底下露出—张哭丧着的脸,脸上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霜。为了压制哭声,他嘴里咬着一只结了冰的手套,另一只手则有气无力地在积雪的沟沿上瞎摸一气,想找到那支搁在胸墙上的卡宾枪。枪终于被摸到了,他把它拉向身边,但是手一松,差点儿又掉了下来:冻僵的手已经不听使唤了。
“您冻僵了吗,亲比索夫?”库兹涅佐夫接住卡宾枪,把它塞给戚比索夫,后者举着木橛子似的两只手套,荒唐可笑地把枪托抱在胸前,于是枪身就贴在脸上了。
“我浑身都冻僵了,一点也不听使唤……手脚都不行啦……”
戚比索夫眨巴着眼睛,眼泪流了出来。泊珠顺着乱糟糟的胡子茬一直滚到扣住下巴的衬帽上。他象一头丧家之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和正在发生什么事,不晓得人们要他干什么。他这副模样使库兹涅佐夫大为吃惊。此刻库兹涅佐夫并不知道:戚比索夫的精神之所以这样萎寐,倒不是由于他肉体上虚弱到了极点,甚至不是由于他感到死亡已经临近,而是由于他在这漫长的一昼夜里的感受,先是飞机轰炸,坦克进攻,炮班覆灭,后来德军又冲入后方,造成目前这种颇似被围的处境……尤其是眼下还得去一个地方,干一件什么事——对此他更感到绝望,已经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他独自待在阵地上时,心里害怕,不相信侦察兵是自己人、俄罗斯人,就开了一枪。这件事弄得他彻底垮了。
“我不行!……”戚比索夫用手套捂着嘴巴呜咽起来。“中尉同志!……我头痛得要命。我不明白您的命令……”
“冷静点,戚比索夫!不许哭!”库兹涅佐夫低声喝道,又有点怜悯地看着他,但他心里明白;谁要在这种时候软弱下去,他就活不成了。于是他继续说:“最好活动一下,暖暖身子!您听见吗,戚比索夫?否则就要完蛋啦!”
“中尉同志,让我留下吧,求求您!……”
“不行,戚比索夫!您要明白,没有人啊!让谁来替换您呢,谁?涅恰耶夫是瞄准手,必须留在大炮跟前,一旦需要开炮,您对对付不了!懂吗?”
被点到名的乌汉诺夫和鲁宾已经在壕沟里,站在库兹涅佐夫身边了。他们的军大衣扫到石头般的硬泥土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两个人一言不发,正在专心致志地往衣袋里塞手榴掸。鲁宾把有凸纹的“柠檬”式手榴弹分别塞进了几个口袋,然后背起冲锋枪,恶狠狠地说:“呸,真他妈的叫人恶心!打这种人还可惜子弹哩!”说罢,吐了口唾沫,狠狠地跺了几下脚,好象要把土地踩平似的。
乌汉诺夫朝外锋枪的枪闩上呵着热气,把它检查了一下,然后抬头望了望愁眉苦脸、可怜巴巴的戚比索夫,好象有点同情地说:“说实在的,假如我们人手多的话,应该把你派到土窑里帮忙照顾伤员。可是现在怎么行呢?” ”
“我是不中用的人了,浑身都冻坏了……”戚比索夫绝望地苦苦哀求着,好象要把整个身子都扑向乌汉诺夫、祈求他的保护似的。他一再重复着:“我冻僵了,浑身都在发抖!我感到自已快要……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上士……”
“知道了,”乌汉诺夫平静地说。“戚比索夫,如果您不反对的话,让我们这样办吧,我用雪来给您擦擦手,您会暖和起来的,那就没问题啦。要不然,现在是手冻僵,过会儿全身都要冻僵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嘴里那只不锈纲的假牙闪了一下,好象在微笑。“中尉,两分钟就够了,你批准吧!否则他会冰成冰棍儿的。戚比索夫,我们到—边去吧,免得惹人家讨厌。”
“等你们两分钟,乌汉诺夫,”库兹涅佐夫的心里交织着怜悯和轻蔑两重感情,他尽最不去瞧戚比索夫。戚比索夫乖乖地服在乌汉洛夫后面,一瘸一瘸地走进了交通壕,好象去找救星似的,—边走,一边呜咽,脑袋不住地颤抖。
对库兹涅佐夫来说,戚比索夫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并不陌生。在他初上战场的罗斯拉夫耳城下,虽然当时条件不同,他也见过类似的情况。有些人被无穷无尽的苦难所压倒,他们的内心世界也就象破裂的脓疮那样暴露无遗了。这种情况通常发生在这些人预感到自己即将死亡的时候。这样的人其实不能称作活人,只能把他们看作死人。库兹涅佐夫并不同情这种卑贱巳极的人类的弱点,他只是感到厌恶和吃惊,同时担心这种情况什么时候也会临到他自己头上。
“跟这种婆婆妈始的人一起打仗真使人腻烦。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打死了也活该!”
“别说了,鲁宾,”库兹涅佐夫转身对他喝道,“我不明白,您干吗对所有的人都这么恶狠狠的。您的手还能动吗?能扣扳机吗?您说扣不动,我也不相信!记住这一点!”
“中尉,您对我真慈悲啊,哦,太慈悲了!不象对戚比索夫那样。还记得过去的事吗?”
“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库兹涅佐夫说罢,皱着眉头朝侦察兵那边看了一眼:卓娅正在给他包扎,德罗兹多夫斯基的影子直挺挺地站么大炮护板后面。库兹涅位夫不禁怀着挑衅的心情想:刚才他们和戚比索夫的对话,德罗兹多夫斯基听到也好,没听到也好,反正一个样。
“库兹涅佐夫中尉!谁在那儿哭哭闹闹的?是戚比索夫吧?他怎么啦?不愿意去吗?”
德罗兹多夫斯基很快走了过来,站在离库兹涅佐夫仅仅一步远的地方。他和平常一样,身子挺得笔直,象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准备行动.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冷气。总之,他跟过去在军用列车上和在行军途中一模一样。从外表看来,他显得很沉着,对一切都不怀疑,坚信自己过去不曾将来也不会遇到不测。
库兹涅佐夫竭力用干巴巴的语气说:“连长,你听错了。戚比索夫由我来负责。”
“就算这样吧……但问题是,库兹涅佐夫,”德罗兹多夫斯基斩钉截铁地说,“到侦察兵那儿应该多去几个人。三个人是不可能把三个受伤的人抬回来的。我也去。带两个通信兵,我随后就来。从装甲运输车右边走。”
“你不必操心了,连长,”库兹涅佐夫冷冰冰地说。“只要那边有活着的人,我们一定能把他弄回来。”
“我不是不放心,库兹涅佐夫,不是不放心!但我还是跟你们去吧!”德罗兹多夫斯基说罢,动了动鼻翼和他那女孩子般的长睫毛,把库兹涅佐夫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然后推开了站在壕沟当中一声不吭的鲁宾,朝大炮那边大步走去。胸墙下,卓娅正在涅恰耶夫的帮助下替已经停止呻吟的侦察兵包扎伤口。
“如果今天我被打死,那也是命中注定,”库兹涅佐夫紧握枪柄,暗自思忖,但他马上驱走了这个念头。“我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呢?”
“报告中尉同志,我们淮备好了!……—切准备就绪!”
乌汉诺夫从交通壕走到壕沟里来。身材矮小的戚比索夫跟在他后面,缩着脖子,一声不响,好象唨了错事那样垂头丧气,紧贴着他腰部的卡宾枪就象一根没有用处的碍手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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