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83章


“您怎么啦?快别这样!”库兹涅佐夫连忙把手抽了出来。“回掩蔽部去照顾伤员。去吧,戚比索夫,去吧……”
“我丢脸,丢脸。我一辈子忘不了您,中尉同志。我本来罪该万死,够得上就地枪决!我没能控制自己呀……”
“他这是怎么回事?快离开我吧.这个戚比索夫,快点吧!”库兹涅佐夫心里想。
“回掩蔽部去,我说过了……您怎么啦?”
脚步声又在旁边雪地上响了一阵,门啪的一声关上了。掩蔽部里一片沉寂。河岸上也是静悄悄的。听不到枪声。风卷雪雾,犹如白波跳跃,掠过了河上灰蓝色的冰面。库兹涅佐夫仿佛听见在那些被炮弹炸开的黑洞洞的冰窟里,有些又尖又大的冰块在互相磨擦、碰撞,发出吱吱轧轧的响声。记得不久前,卓娅曾把他从炮班的土窑里叫出来,由他陪着走过这道河岸,只是没有走到掩蔽部——当时他俩所看到的不正是这样的景象吗?!
周围一片静寂,听不见枪炮声,白雪茫茫的河岸上看不见一个士兵。只有风在搅动雪花,冰块在互相掩击,多节的白柳矗立在黎明前的曲暗中,周围的空气凝然不动,毫无生气……这个十二月的黑夜是多么寂寞、多么凄凉啊!库兹涅佐夫冻得手脚发僵,呼吸也感到困难。他把枪支在地上,闭着眼睛,站在那儿。
“为什么她当时说:‘象吻妹妹那样吻吻我吧。你一定有个妹妹,是吗?’可是我怎么回答?‘我没有妹妹!……’干吗要这样说呢?”
想到这里,他仿佛感到她就在身旁,还活着,一夜来没有发生什么事,那些事不过是他的幻觉。她马上就会从幽暗中走出来,穿着短皮袄,紧扎着军官皮带,她的细腰好象快要被皮带勒断似的。当她抬起目光时,一对乌溜溜的眸子在结着流苏般霜花的睫毛下闪闪放光;当她微笑时,她的嘴唇和细长的眉毛都在轻轻地颤动。库兹涅佐夫依稀听见她在耳语;“ 斯,我和你都做了个梦,梦见我死了。你怜惜我吗,哪怕只有一点点?”
但是,周围仍是一片荒凉和死寂。
他踉踉跄跄舱地踏着土阶,登上岸坡,走进交通壕,在离炮位几米的地方突然扑倒在壕沟边上,带着麻木的绝望心情把额头紧贴在冰冷、粗糙的手套上。一种又热又苦的东两在喉咙里滚动着。他皱起眉,牙齿咬得格格响,前额和嘴唇久久地在两只结着冰的、绒毛扎人的粗手套上擦着,默默地、贪婪地吞咽着泪水。他哭了,哭得如此孤独、悲切而绝望,这在他还是生平第—次。当他用棉袄袖子擦脸时,他感到自己的泪水使袖子上的雪花也变热了。
第二十四章
直到深夜,别宋诺夫才弄清楚;尽管独立坦克团和三O五后备步兵师投入了战斗,尽管独立反坦克歼击旅行动迅速、不怕牺牲,尽管两个新调来的火箭炮团加强了火力,可是仍未能把德国人从黄昏的占领的北岸据点撵走,未能把他们的坦克逐出北岸的镇子。然而,经过艰巨的战斗,总算挫败了拼命夹击杰耶夫师两翼的德军钳形攻势,杀开了一条通往在被围中遭受重大损失的切烈班诺夫团的延长走廊。
将近午夜,集团军作战地带各处的战斗逐渐停息了。
别宋诺夫对这种平静感到怀疑。但是三O五师打开通向切烈班诺夫团的走廊的报告,多少给他带来了一点安慰。此刻他坐在自己的掩蔽部里,疲乏地听着作战处别处长格拉奇林少校报告战局。报告是呆板、乏味的,别宋诺夫一次也没有打断他。过度的神经紧张引起了腿上的阵痛,整晚一直在痛。特别是几小时前,他曾在六筒火箭炮的袭击下扑进堑壕,把腿扭了一下,自那以后就痛得更凶了。阵痛使别宋诺夫干瘦的脸变得更加憔悴、更加灰白了。脸上渗出一阵阵热汗,他用手帕擦着脖子和太阳穴,同时尽量避开鲍日契科少校注视的目光,后者早就发觉司令有点不对头了。
“不清楚啊,少校,”别宋诺夫听完报告后说,把腿在桌子下伸伸直,想放得舒服一些。
“不清楚”这几个字不是指报告本身,也不是针对各军目前的形势;但是格拉奇林慌了一下,这可以从他的表情中看出来。格拉奇林身体结实,安静、沉着,已经上了点年纪,模样不象一名队列军官。他素来习惯于客观地报道情况,尽可能不夹杂个人的情绪。这时,他以为自己在报告中忘记向司令指出最本质的东西,而这种东西他是无权忽略或推说不知道的。
“请原谅,司令同志,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格拉奇林那高高的额头有点发红了,使他那朝后梳得很整齐的斑白头发更加引人注目。
“昨天夜里,”别宋诺夫用吱吱呀呀的嗓音说下去,“他们连一小时也没有停止过行动。根据我方情报,当他们投入了后备队并占领了有利据点之后,一切行动就停止了。您不觉得这是违反逻辑的吗,少校?不合情理,是吗?”
“司令同志,我认为这跟友邻部队在顿河中游的行动,跟西南方面军和沃罗涅什方面军的行功有关。当然,他们今天的进攻开始得并不顺利,但毕竟……”
“可能吧。”别宋诺夫说。
德国人一昼夜来的进攻是顺利的。但是他们勿匆增加了突击力量之后——急于求成的意图是明显的,——对我集团军地带的进攻就暂时停顿下来了。这不是由于黑夜来临,也不是由于坦克兵们饿了,要稍微休息一会,吃一点热咖啡和干点心,更不是因为突击集团军群司令官霍特将军在自己的指挥所里患了重伤风(别宋诺夫想到这里,不禁冷冷一笑);他们这样做,毫无疑义,是由另外一些新的、出乎他们预料的重大而本质的因素决定的。尽管根据不足,别宋诺夫却大胆倾向于一个想法:敌人把后备队主力投向他的集团军右翼并从那儿推进了数公里之后,到了深夜,他们的力量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这一新的现实决定着反击的时机。别宋诺夫曾和方面军司令约定,一 迹象表明敌军己耗尽其全部后备兵力并疲于进攻时,他们就适时地发动反攻。
但是,许多因素要在未来几小时内,甚至直到凌晨才能看出眉目来。德国人会不会因为急于求成而重新开始冲击,强攻我集团军的左翼,既然他们白天已在那儿击退了我战斗警戒部队,傍晚冲上南岸,接着又插入了我军防线?别宋诺夫凭自已的直觉并不相信德国人会这样改变主攻方向,何况还没有情报证实敌人在重新部署兵力,打算进攻集团军的左翼。那么真相究竟如何?哪一点才是真实可信的呢?
“对不起,司令同志,您说要喝茶,不知要放几匙糖?”
“晤……两匙。谢谢。”
鲍日契科少校从铁炉子上拿下滚沸的茶壶,倒了一大杯热气腾腾的、喷香的茶,他想了想,加了三匙糖,把茶杯放在别宋诺夫面前的桌子上。
掩蔽部里,通信兵们正在呼唤三O五师、霍赫洛夫大坦克团和独立炮兵旅,他们的声音时而象蜻蜓在穿堂风里飞舞的簌簌声,时而又象老鼠在闷热而潮湿的空气里沙沙作响。他们大声重复着各军、各师报来的伤亡数字,被击毁的坦克辆数和补充弹药的数字。四盏灯发出耀眼的亮光,灯芯都烧得焦黑,摇曳不定的灯光照在俯身看地图的作战参谋们的脸上。由于熬夜,他们一个个面如土色,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历历可见。格拉奇林也盯着地图,灯光照出他的高高的前额和白发,照在墙角里的准尉报务员的圆圆的背上和提着茶壶的鲍日契科的身上。
别宋诺夫虽然看见和听到掩蔽部里的一切活动,但并没有去留意它们,只是漫不经心地用匙子搅动着杯子里的茶。
“他们因为筋疲力尽而就此停手了吗?”别宋诺夫盯着亮得耀眼的灯焰这么想。“也许不肯就此罢休,还要卷土重来吧?”
眼下还得不出明确的答案。但是他知道,如果德国人并未投入全部后备兵力,并且明晨从他们在杰耶夫师的地段的据点里再度进攻集团军右翼的话,那么他就不得不拿出最后的办法——把坦克军和机械化军投入战斗,否则就无法坚持下去。这两个军是从统帅部预备队中抽出来专为进攻而用的,它们已到达离前沿十或十五公里的地方并开始集结。可是这样一来,准备反攻的机动兵力势必分散,势必使他不能握紧拳头,而只能叉开五指去回击对方。这种办法以前用过不只一次,均未奏效。记得去秋他任军长时,那是在莫斯科战役中,当时古德里安的坦克紧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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