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 [历史之三国衍绎]》第12章


不错,曹操颔首,眼角闪过笑意。
惹得吕布大骂刘备大耳儿,被拖远了,还传来一声——汝无记辕门射击事也……连城墙根站着的小兵们都遥遥看着刘备交头接耳。
刘备晃晃悠悠的耳垂在太阳底下变成了奇妙的粉红色。
曹操回头,却发现郭嘉的笑意隐去,嘴角挂下来。
顺着他目光看去,东面晃晃悠悠走过来一个袍袖飘荡的身影,虽被捆住,依然气定神闲——就像许多年以前第一次遇到他时,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表情也是这样……安宁。
陈宫。
那天晚上,借着酒意,他捉着他的手掌,在他掌心写下名字。
他说我叫陈宫,你会忘记么?
不会,怎么会。
曹操握紧拳,掌心仿佛仍有灼热的温度,一划,又一划。
三四五划——公台……本想说别来无恙,话到嘴边便成了讥诮——汝向来自诩智计过人,如今奈何束手就擒?还要干巴巴地笑上几声。
他并不看他,歪着脖颈,斜着眼,似乎盯住郭嘉的脚尖。
城楼上一片哑然。
他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是因为吕布自负,不听他的谋划;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离开的那一夜,曾动过杀机,却只是拔剑出鞘,没有闭上眼扎下去;他怎会不知他……决不会软下口气来说一个字,明知道他如果低头,他就不可能让他死。
天下人和一个人,谁负了谁,谁最清楚。
郭嘉忽然把头埋在曹操身后咳嗽起来,咳得肝肠寸断。
曹操闭上眼,公台,今日之事,汝还有何可说。
他竟不忍心看他被绳索捆住的肩膀,被扭在身后的手臂和——不知什么时候被削掉一半的发冠,切断的头发飘在额前。
为臣不忠,为子不孝,死自分也。他腔调冰冷,全然不似第一次见面,他笑容暧昧,说——我知道你不姓皇甫,我知道你不是客商,你是……曹操吧……
卿如是,奈卿母何?
陈宫的目光倏忽划过曹操的脸,看到他身后的郭嘉面孔上,明公以孝治天下,家小老母,只在明公。至于宫,将请就戮,以明军法。
他叫他明公。
他还像从前那样,时时刻刻记着国法家规。
那……曹操半个字还未出口,陈宫转身向城下走去,居然没有人敢拦他。
好吧,让他去死……曹操握紧的拳头松开来,那就让他去死好了,既然他……自己那么想死……
风太大,竟然吹得眼睛一阵酸涩,忙忙闭紧。
交睫时,仿佛有什么东西溅出,风一阵呼啸,便凉凉地,干涸了——皮肤似乎皱起一道,从眼角到面颊。
再睁开眼,郭嘉已站在眼前,目不转睛地盯住自己的眼睛。
曹操面色一寒,又在郭嘉的咳嗽声里暖起来。
将军,文若刚才告诉我说,他在找我……其实我不过去找刘备罢了,文若就爱大惊小怪。郭嘉嘴角扬着,眼里却无笑意——嘉非病人,不必如此劳心。
奉孝,风寒未愈,还是养病的好。
不不,将军,此次得胜回程,奉孝可要,登门叨扰一壶……落花春啊。
他不请自来。
他还安之若素。
他来了之后就一直拎着酒壶坐在池塘边上絮絮叨叨跟鱼说话,浑然忘却了酒的主人就站在亭子里他身后看着他,这个——曹操捏紧手里的酒杯,耳边飘来一句,鲤鱼啊鲤鱼,你们是不是看见过西施与范蠡荡舟于五湖之上呢?
那,勾践也是,算尽心机,没算到这一着——居然,让他们给跑了……
郭嘉似乎有了些酒意,眼角闪着些许醺醺然的微红。
他当然知道,他话里有话。
就算没有听清楚,单凭他眼底那些琉璃般闪动的笑意——他都知道。
昨日刘玄德猛然请战,果然一去不复返。
今天一早,郭嘉就施施然笼着袖口,“路过”将军府。
既然路过,不如进来喝杯酒。
池子里的鱼大约都认得他这张狭长的面孔,他一走近,就凑上来,在水面上骚动成一片鳞光——不知它们是真的也爱那落花春的醇香,还是爱煞那人软绵绵的腔调,和支棱棱的……锁骨。
从侧面看过去,一截苍白的肌肤横在青色领口里,那领口绣着玄色的花纹,就像开出了一朵白色的花。
曹操盯住,他为何不把领口掩严——天气并不暖,风刮过还带着雪气。
他居然就这么和鱼说了半个时辰。
他果然就当自己什么都知道。
郭——祭酒……曹操缓缓踱过去,直到足尖抵住他的脚跟,垂下的袖口似乎掠到了他的背脊,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碰到。
郭嘉并未回头,右手托着酒盏,象征性地扬了扬——这就算打了招呼?
不动声色,只是站定。
脚尖上微微用力——他,又能逃到哪里去。
奉孝,归来许久,病可曾痊愈?
他居然就这么站在身后,淡淡地问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郭嘉眯起的眼睛慢慢张开,流淌的目光忽然定下来。
映着白花花的水光,深不见底。
只是漫不经心拿住的杯子渐渐握紧。
那个男人,他运筹帷幄,他决胜千里,他虎口上有一层粗糙的茧,那是握刀横槊的痕迹,他骄傲得视众生为尘埃——他说宁肯负尽天下人,亦不肯被负。
可他偏偏让他睡他的床,替他放下层层帷帐,他阅尽繁牍没忘了看过翠娘手中那一枚药方,他那件披风,似乎已经压在箱底,再未披过。
他的足尖就在脚跟上,总觉得带着丝丝缕缕的温度。
突然很想看清,他眼底最深的那抹色彩里,写着些什么。
总以为自己次次都能看清,说不定到头来什么也没看清。
郭嘉忽然转身,立起,谁知根本没能看明白他的脸,便是一阵眩晕。
想是坐得太久,想是,风寒并未全好——天地忽然一片空白。
腰间一紧,便从云端落到实地。
在一瞬间看见他的眼睛,压在鼻尖上,那并不是大家以为的沉如烟墨的色彩,而是……恍若透明,就像——一块冰。
他的声音似乎在心底传来,郭祭酒,你的病果真,没有好全呢……
伸过两根手指,替他将领口拉拢。
那手指没能触碰到,竟也有暖意。
啊……将军,郭嘉用手肘轻轻推,想自己站定,没承想曹操手太紧,这一下似蚍蜉撼树。
奉孝既是带病,又何苦如此劳心?
他的声音依然是冷冰冰不带一丝感情——他当然知道,他把这尘世都不放在心上,又怎会看重谁病不病,就像那日在城楼上,陈宫的背影慢慢彳亍而去的时候,也不过是风太大吹痛了双眼。
他,不是曹将军么。
又用三分力,依然没有推开,他胸口的温度已经传了过来。
那——刘玄德既是走了,便不会回来,奉孝又何苦如此挂怀?他手指忽然一握,怀里这人的腰身薄得有些令人迷惑,不用力抓紧似乎就会化为一把尘埃,顺着指缝稀稀落落地溜走。
郭嘉手里酒盏一倾,几滴酒落在曹操袖口,酒香泛开来。
将军……忽然忘了自己的说辞,原来即使只是冷若冰霜的手臂,亦有贪恋的理由。
不不不,他只是一时间乱了心神,只是病未好,不然怎么会什么也想不起来,全世界只剩下那一双没有颜色的眼。
或许只不过是那几滴扰人的酒香,一闻到就醉了。
他的心事,怎会瞒得过他,他私祭的说辞,他征袍上的泥痕,他桌上翻开来的《诗经》,他统统看透,他怎会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不可能……闭上眼,四周全是他的冷漠笑意。
范大夫和西施远走高飞,那也不过是传说尔……与西施化为锦鲤的传说一般,到最后,他,都只有死路。
最后两个字咬在牙齿里。
然后腰间的力道缓缓撤去,他的声音也远了。
睁眼看见曹操手里端着他刚刚掉落的酒盏,淡淡一撇嘴,酒都握不住,可不像是你——郭——祭——酒。
浓眉一拧,择日出兵,先取刘备。
刘备羽翼未丰,可偏偏有个赵子龙。
还有关羽——那个男人立在帐下,低垂的眼衬在扬起的面孔上,有些落寞。他何尝不知道他只不过权宜,迟早要离开,可还是忍不住心底得意,写上面孔。
给他能给的所有东西。
虽然他不会要。
封侯,赏金,政令一条一条批下命去,总觉得人群中有双眼盯着自己看。
不就是郭奉孝么,他越是看,越是要做给他看,以至于到最后,竟忘了为何要留住关云长,单纯是为了留住他而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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