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桃花》第52章


低声对他说:“兄弟,我念你家中还有一个瞎眼的老母,呆会儿我杀你之时,三刀两刀先割了你的绳索,你拔腿就跑,我在后面假装追你一阵。你脱身之后,三年两载,莫要回普济来。”
大金牙诧异道:“咦,怪了!那天在长洲弄那小婊子,你也有份儿,怎么单单我被捉了起来,你反倒没事,快快快,少废话,你先替我砍了绳索再说,我的膀子都麻了。”
那人听这话,吓得眉毛直抖,立刻跳起来,朝他肚子上就是一刀。大金牙狂叫一声,喊道:“兄弟住手,我还有一句话说。”
“你还要说什么?”那人道。
“你不能杀我。”大金牙嘴里已冒出血沫来。
“我为何不能杀你?”
“你杀了我,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人不再说话,摸了摸他的心门,用了十足的力气,连刀柄都塞了进去。那刀子进去的时候,大金牙的脖子挺得笔直,眼睛睁得滴溜圆,待到刀拔出来,脖子软耷下来,眼睛随后也就闭上了。
这是老虎第一次来到校长所住居的伽蓝殿。这座殿宇又高又大,可房内的陈设却极为简陋。北墙支着一张小木床,床边有一张长条桌,桌上一灯如豆。如此而已。大白天的,校长为什么要在房里点灯呢?
房间内密不透光。本来,殿内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扇窗户,北面有一扇大门,通往后面的天王殿,可现在,窗户和门都用土坯砌死了。屋顶上的一扇天窗,也被蒙上了厚厚的黑幔。老虎刚进去的时候,就闻到了积久未扫的泥土的气味,房内更是凉气逼人,阴森黑暗。
这个房间与他的梦中所见完全不同。没有黑漆描金的大屏风,没有光滑锃亮的花梨木桌椅,没有镶着金边的镜子,没有鸡血红花瓶。他留意到,校长睡的那张床也是那么的寒碜,蚊帐打着补丁,床脚绑着麻绳,床上被褥凌乱,床前有一块简易的踏板,上面搁着一双黑布的阔口棉鞋。
校长身披一件旧的红花的夹袄,棉絮外翻。只有一样和梦中相似,那就是她脸上的悲哀。就连她冷不防打个嗝儿,都能让人闻到悲哀的气息。当他的目光注意到床边放着的一只毫无遮拦的马桶时,忽然觉得校长真是太可怜了。可自从他跨进房间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你过来。”校长说,她的嗓音低低的,哑哑的。
她让他坐在床上,然后微微侧过身子,对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老虎一愣,低着头,嚅嚅道:“不,不,不知道。”
校长忽然不说话了,老虎知道她正打量着自己。
“你多大了?”
“什么?”
“我问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校长笑了一下,道:“你不用害怕,我找你来,只想跟你说说话。”
她说话时候,嘴里像是含着一个什么东西,老虎抬起头,看见那是一根银钗,校长正在把蓬松的头发重新盘好。他甚至能闻到她嘴里喷出来的气味,一点也不香,还有些微微的酸气。那是红薯的气味。
“说什么话?”
“只是随便说说。”校长道。
第三部分 小东西第57节 庄稼汉怎会娶到如此妇人?
果然,她开始跟他说话。她说,老虎听。甚至,她也不在乎他听不听。她说她睡不着觉,总也睡不着觉。只有到了晚上,她一个人到河边转,闻到河床下的水汽才会想睡觉,可回到房间里又睡不着了。她说她怕见光。她说只有人死了之后变成鬼,才会怕见光。这时校长忽然冷笑了一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道:
“你看看我,像不像个鬼?”
老虎被他一拍,吓得浑身一哆嗦。
“不用怕,我不是鬼。”她笑了笑。
她说,她不知道她正在做的事是否是一个错误,或者说,一个笑话。她提到了一个名叫花家舍的地方。说到那有一个坟,坟前有个碑,碑上写着一些字,那是一个跟她一样悲哀的人所写的碑文。有时候,她觉得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她说起在日本的横滨,有一天晚上,她在空荡荡的街上碰到一个人,吓得一屁股瘫倒在地上。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猜猜看,我看到了谁?”
“不,不不,不知道。”老虎拼命地摇头,他仿佛觉得只要他把头多摇几下,校长就会放过他。
她又说起她做过的一个个奇异的梦。她相信梦中所有的事都是真的。你有的时候会从梦中醒过来,可有的时候,你会醒在梦中,发现世上的一切才是真的做梦。她的话渐渐让他听不懂了。她派人把他叫到这里来,难道就是为了说说这一大堆没头没脑的话?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老虎第一次打断校长的话,“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因为没有人肯听我说这些话。”校长道,“我的头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疼,就像把人放在油锅里煎一样。有时候,我真想把头往墙上撞。”
“你真的要攻打梅城吗?”
“对。”
“可是,可是可是,你们为什么要去打梅城呢?”
“做一件事,才能忘掉其他的事。”校长道。
“你想忘掉什么事?”
“所有的事。”
“那,什么叫‘革命’?”过了一会儿,老虎问她。
“唔,革命……”校长的头似乎又疼了起来,她揉了揉太阳穴,懒懒道,“革命,就是谁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知道他在革命,没错,但他还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就好比……”
校长闭上眼睛,在墙上靠了一会儿,接着说:“就好比一只蜈蚣,整日在皂龙寺的墙上爬来爬去,它对这座寺庙很熟悉,每一道墙缝、每一个蜂孔、每一块砖、每一片瓦,它都很熟悉。可你要问它,皂龙寺是个什么样子,它却说不上来。对不对?”
“是这样,”老虎道,“可总有人知道吧,他知道革命是怎么回事。蜈蚣不知道皂龙寺是什么样子,但鹞鹰却是知道的。”
“你说得对,鹞鹰是知道的。”校长笑道,“可我不知道谁是鹞鹰,谁在那儿发号施令。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信差来普济送信,信差是同一个人。有时是书信,有时是口信。他的口风很紧。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我们试过。可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写信的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蜈蚣,而且,被人施了法术,镇在了雷峰塔下……”
校长的话越扯越远,渐渐地,老虎又有点听不懂了。她虽然废话连篇,可老虎觉得她的心里是柔弱的,至少不是他平时看到的那个让人畏惧的疯子。
“好了,”校长突然用力吸了口气,换了另一种语气,并同时提高了声音,说:“好了,我不跟你说这些闲话了。老虎,你今年多大了?”
“咦,你刚才不是已经问过了吗?”
“我问过了吗?那就算了。”秀米说,“我来问你一点正经事。”
“什么事?”
“你有事瞒着我。”校长说,“现在你把它说出来吧,这儿没有旁的人。”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昨天晚上,那么晚了,你跑到厨房里来,你是来找什么人的吧?”校长冷笑了一下。
老虎吓得脸都变了,“我,我我我,我是来找你,夫人不好了,我来请你回去看看。对了,老夫人快要死了,你……”
“说实话!”校长脸一板,怒道,“你人不大,编瞎话的本事倒不小。”
她的眼光湿湿的,既严厉,又温柔。既然她可以一眼就看出别人的心事,这说明,她不仅没有疯,而且还相当精明。他甚至觉得自己此刻正在心里盘算什么,校长心里都一清二楚。
“村里来了一个弹棉花的……”他就以这样的话开了头。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心里吃了一惊,仿佛这些话不是由他说出来,而是自己从他嘴里跑出来的一样,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要把那天晚上的事全部告诉她。
“弹棉花的?他从哪里来?”校长问道。
“不知道。”
“你接着往下说,那个弹棉花的怎么啦?”
是啊,这个弹棉花的人究竟从何而来?他到普济来干什么?他是怎么和翠莲认识的?翠莲为何问他是不是属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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