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历史研究--玉搔头中短篇集》-玉搔头中短篇集-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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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李世民的后宫里,还有另一个杨氏。她的一生在史书上被归纳为四个字“杨妃生福”。连她的封号,我们也是通过他儿子赵王李福的墓碑上《大唐故赠司空荆州大都督上柱国赵王墓志》才知道:王,杨贵妃之所生也。
我们猜测,贵妃的封号是杨氏死后追封的,因为按照唐制,贵、淑、德、贤四妃各一人,而贵妃韦珪似乎从未改封、降封或被废;我们还可以猜测……但总归只是猜测而已。《赵国杨太妃碑》还深埋在泥土里,只有它可能证实或证伪我们的猜测。关于这个女人的更多情节,则埋在永不见天日的更深处——它们就应该埋在那里——杨氏在玄武门失去了一生中的第一个男人;韦珪是在洛阳;而阴氏失去的,是生她的男人和她所生的男人——男性世界能给她们的,除了冰冷的死亡,就是肝肠寸断的苦痛和此后长久的麻木。黑暗的地层,正是死亡的栖息之处。
让我唏嘘的,不是无处不在的死亡。那是男性也必须面对的,甚至还更残酷。我为这些女性面对命运时的无事可做,无话可说而心有戚戚焉。她们都是生活在男性故事里的女性。即使在别人的故事里,她们也不曾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情节。作为一个背景式的物件被推出事件过程,却被卷入事件结局,就象一树梨花,相对来说还算幸运地开在贞观朝的春天里,苍白、柔美而脆弱,还是要把自己交给不可预见的风。
我们知道,还有一位杨妃藏在了紧闭的宫门后面。她是隋炀帝的女儿,是吴王李恪的母亲。了解了她的不凡出身,我们也就了解了一段江山依旧、人事全非的伤感;了解了她的儿子,我们才了解她最深的痛。由于一度成为太子的候选人,吴王李恪遭到了很深的猜忌。为了捍卫亲外甥唐高宗李治的帝位,长孙无忌罗织罪名,将他送上了刑场。面对死亡,悲愤的李恪手指苍天,发出了最怨毒的诅咒。可这并不能挽救他自己。我不知道这位与两个朝代都有不解之缘的女性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所以,我希望她死在永徽三年以前。那她就可以不用直面儿子的鲜血和这无可留恋的红尘万丈了。
还有燕氏,她的母亲相信她如果不是女儿身,就一定会成为栋梁之材,可惜这只是一个假设而已;还有韦尼子,她的人生归宿是太宗别庙崇圣宫的青灯黄卷;还有蒋王李恽的生母王氏、代王李简的连姓氏都没留下的生母……
风停后,庭前落满血色褪尽的花瓣。
不曾开启的门里,贞观朝的妃嫔们把她们的悲喜都藏进了寂寞的宫闱,只在纱窗后面木然地注视着人生的黄昏落日。人生残缺;比她们的人生更残缺的,是她们的故事。因为,女性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总是经典论述轻视为一种非论题。无论女性角色成功与否,经历又是如何地跌宕起伏,她也只会被这种意识形态边缘化处理。没有留下多少故事的她们无法填补长孙氏身后的空白。相反,她们证明了空白的存在:曾经有过这么一位女性,她不仅仅是故事,甚至标志着故事发生的背景;是桃花,更是桃花外一片完整的历史天空。她走后,留下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女性世界。我无法用一个人物来标志这瓦砾般的时期,就只能很含糊地将它称为“后长孙时代”。
能在后长孙时代拥有自己故事的,只有徐惠了。
徐惠是一个早慧的女性,出生才五个月就会已经能牙牙学语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似乎昭示了人物的属性。我们今天看到的《旧唐书》“徐惠传”约一千四百字,而她的语言就占了近三分之二篇幅,形象地说明她是一个因语言而存在的历史人物。
徐惠四岁就能背诵《论语》、《毛诗》,手不释卷,遍涉经史,成为一个在书籍中淬炼智慧的女性。当她进入李世民的后宫时,天子正沉湎于大兴土木、远征高丽。看起来,他是想用更频繁的大动作来填满一生的最后时光。喧嚣与浮躁后面的血汗却被他大意地忽略了。于是,这个藏在他后宫的才女想到要用手中的笔将他点醒。这件事情本来一直是长孙氏来做的。所以,在掖庭宫的无数佳丽中,只有徐惠最接近长孙氏。但也只是接近而已。
阅读那篇使徐惠留名青史的《谏太宗息兵罢役疏》,我们不能不欣赏她的立论、辞藻,还有效果。在天子的晚年,能真正起到规劝作用的话语已经不多了。但是我们也看到,长孙氏的娓娓道来在徐惠那里变成了骈散相间的工整;长孙氏的言简意赅被衍变为徐惠的长篇大论。她象长孙氏那样身在后宫,却必须象魏征那样去谈论。不再是夫妇家人间的促膝谈心,也少了点人生伴侣的心有灵犀,却多了点君臣进言与纳谏的拘束。更进一步说,她可以象长孙氏和魏征那样去言说,却无法象长孙氏庇护魏征那样去维护超越于言语外的准则。长孙氏之于时代的重要性不在于她扮演了逆批龙鳞的角色,而在于她母性形象的象征意味。徐惠囿于自身的经历,也囿于身份和所处时期的局限,无法达到这个境界。长孙氏至善至美的大气,在这里退化为徐惠智慧的游魂。就象孔子思想上的浑然天成,到孟子那里一变而为睿智明快的思辩。也许更加地复杂和切中肯綮,气象上却是大不如前了。徐惠少了长孙氏的格局,也就无法取代后者与李世民形成新的互补性的平衡。
一个因语言而存在的历史人物总归无法与长孙氏比肩。
但是,她们对待死亡的态度都是相似的。在太宗驾崩后,徐惠追思不已,最终因为哀伤过度而在隔年,也就是永徽元年香消玉陨。这个才华横溢的女性陪伴天子度过他的,也是她的最后岁月。她仿佛就是为此而生似的。我们记得,长孙氏也曾衣系毒药在丈夫的病榻前昼夜相守。九成宫一次史书没有明确记载的政变里,李世民深夜擐甲出阁,长孙氏不顾左右劝阻,坚持要扶病跟从。结果,她的病情因为意外的折腾大大地加重,最后撒手人寰。
两个女性的死亡都带着自我献祭的意味。在这种相似的背后,是她们对男性世界的同样姿态:补充性的,也是奉献式的。这种性别分工既是政治体系运作的历史空间,同时又被政治体系不断强化。遵循这种性别逻辑的女性可以获得男权社会的首肯。操控着话语权的男性为她们留下了历史位置。从这个意义上说,有故事的女性和没有故事的女性,不过是从两个侧面来证明,女性作为第二性归属于男性中心的性别意识形态。
站在“后长孙时代”的飞舞白花中细数那些藏在金屋里的红颜,不能不有别样的感慨:
巢王妃杨氏有过取得长孙氏名位的机会,但终于还是失去了;贵妃韦珪取得了长孙氏的职权,但始终没能名至实归;吴王生母有高贵背景,而徐惠有高人一筹的智慧。但最终,谁也没有取代长孙氏的历史地位。长孙氏偶然地在适当的时间出现在适当的地方,那生死与共的过去是任何人所无法重现的;而她对传统女性角色的完美诠释又必然地赢得了整个男权社会的肯定。正是这偶然与必然,共同造就了一个不可替代的长孙氏。
反过来看,在兼有美貌与智慧、背景的诸多女性中,竟然没有长孙氏的候补,这本身就说明长孙氏和她所代表的完美状态,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传统男权社会中,两性的和谐,即便这种和谐以女性的屈从为代价,也只是刹那间的事。男权政治在给这样或那样的女性伤害以后,也没有带给男性以真正的、长久的完满。
……
细数红颜,也就是在细数一个又一个的悲剧人生。我很想将贞观朝后宫妃嫔的故事讲得更精致,更跌宕些。但是,史书在这一段有太多的留白,以致于我都不知道怎样才能不靠凭空虚构来丰满我笔下的女性形象。于是,我想象,我是一个过路的人,在长孙氏死了,连“后长孙时代”也行将结束的时候,来到这里,只看见梨花满地,和两扇紧紧锁闭的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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