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来说:一是宦官家族纠纷;一是南衙北司之争。
拿大中朝之后的情形与前两次衰落的过程比较,有一个很重要的区别——“文职官僚集团”的外延业已将宦官涵盖进来了。唐朝宦官干政与明朝不同:后者参政基础在于批红之权;而前者实力源自神策军指挥权。所以,撇开他们供奉皇室家务的本职不说,总体上看明朝阉寺是文官,唐朝阉寺是武官。我们一向不曾将中晚唐宦官当成文职官僚集团的组成部分,而将它看成外在于文职官僚集团并与之高度对立的群体,看成文职官僚集团某些政治行为所指向的对象。但是,随着枢密院机构的完备和内诸司使权势的伸张,概念应该有相应的修正了。你不能无视阉人担任的宣徽使、鸿胪礼宾使、如京使、翰林使、学士使、閤门使和武德使已经系统地取代了外庭省、寺;不能无视它们已然建立起上下统属的职官系统;更不能无视枢密使已经和神策军护军中尉一道成为事实上的宰相了。宣宗以后的那段时光里,除了胯衫下隐藏的生理缺陷外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将那些承担政务的宦官包括在文职官僚集团内——生理和心理上的残疾根本就不是这个集团的门槛。不客气地说,宦官固然没有阳具;许多文职官僚除了阳具什么都没有。换言之,时至晚唐,就应当将南衙北司的矛盾看成文职官僚集团的内部矛盾。
如我们所习见,官僚派性斗争有时是以家族为单位的。宦官也是。他们靠收养螟蛉之子来拟制血缘,延续自己的家族。其中一些,比如:杨氏、韩氏、刘氏和西门都属于阉人中的名门望族。当外庭无法象以前那样先后在文宗、武宗和宣宗的领导下集结起来钳制他们时,延绵数百年的士族政治形态在那些没有生殖能力的阉人们身上回光返照了。在我看来,除了讽刺意味,这更带着一点隐喻的味道,深刻揭示了家族这一政治组织形式自魏晋以来盛极一时,现在生命力枯萎到何等样地步。它象一个委靡不堪的魂灵飘荡在暮色渐浓的九世纪,却再找不到可以寄身的载体,只能在被阉割的肉体上借尸还魂了。
懿宗李漼驾崩后,神策军中尉刘行深、韩文约选择了李俨作为他们的傀儡。他们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的能耐,甚至穷凶极恶地杀害了一位比李俨更有资格入继大统的皇子来证明自己有翊戴之功。如果说隐藏的罪恶让人感到无可奈何,那么不屑于隐藏的罪恶以炫耀性的姿态到处招摇只能让人欲哭无泪。从这时候算起,直到权柄终于又周期性地回到了刘季述、韩全诲手里,王朝的权力在杨玄寔、杨复恭、田令孜、西门匡范之间移转、拆分、整合……在拖泥带水、不死不活的晚唐背景下真的是非常抢眼。所以,陈寅恪先生那种大中之后内廷阉寺“合为一片”的说法我是不敢苟同的。
可惜,宦官和寻常文官不同,他们不喜欢涂抹文字。权力从擅长于舞文弄墨的外庭转移到难以落笔的内庭,使我们只能依据寥寥无几的史料粗枝大叶说上那么两三句。可我相信,我们表述的,只是无数事情中被窥看到的一点点。毋庸惊讶,阴暗的宫廷里有多少事情,不是前因见不得人,就是后果不能暴露在青天白日下。如果要给那些事情赋予视觉上的形象,那就一定是蛇。它们和蛇一样优雅、冰冷,由于逻辑自足而呈现优美的流线型,却在流畅的游走中隐藏着尖锐和剧毒。事情和事情盘在一起,你绕着我、我绕着你,合谋绞杀另外一些事情;要不就你吞噬我的尾巴;我吞噬你的尾巴,留下一个教人费解的结局。宦官们没有性能力,可他们所谋划的那些事情无一例外在自我繁殖,在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里产下卵来。坚硬的外壳里孕育着下一件事情的胚胎,很快就孵化出新的事情来,而新的事情同样是藏头露尾,安静得恐怖地从我们的脚背和看不见的地表游过。
由于历史书籍着墨较多,南衙北司的紧张对垒在后人的眼里的确是更为清晰:从肃宗时就展开,经历了甘露之变,经历了刘贲和叶京终身废置的个人悲剧,终于演变成天复三年的总清算,终于可以在痛苦的慢性折磨后用一场大悲大恸的劫难来透视历史荒诞性:
正月初六,韩全诲等四贵人及内诸司使十六人被杀;
二十日,在凤翔和京兆分别有宦官七十二人、九十余人伏诛;
二十八日,宦官第五可范等数百人横尸内侍省;
同时,传诏天下处决全部阉寺;
……
相传几十年前,翰林学士院的小门在一个深夜突然打开。在院豹值的崔慎由被告之要立即入宫。一盏明灭不定的小灯指引着忐忑不安的学士沿着蜿蜒的走廊穿行在深宫的魆黑中。一扇又一扇的门在他的面前沉重地打开,随即在身后又沉重地阖上,开开阖阖都在为一个教人窒息的故事反复铺垫。不计其数的开和阖后面,是一间幽暗的掖殿,要凭借昏昏的烛光才能勉强看见面前的人和事。崔慎由不认识高踞上座的两个宦官,可下首那个青衣小帽、垂头丧气的人是他所熟稔的,是文宗皇帝。这时,两个宦官中的一个开口了,直截了当地要崔慎由立刻起草一份废帝的文稿。可是,他们没有料想到崔慎由不想当陈群、桓阶,不想扮演他所不愿意扮演的角色。缄默了片刻后,宦官们突然朝皇帝歇斯底里地发作了。他们心中的怨毒化作最恶毒的声音风寒雨冷地湿了天子的脸。瑟瑟发抖的文宗把头低了又低,一如风雨中孤苦无依的一杆芦苇。那一幕崔慎由都看见了;那一幕又被一盏明灭不定的小灯指引着,沿着蜿蜒的走廊穿过深宫的魆黑,用深宫的魆黑洇染了他儿子崔胤记忆,从而将几十年串成一个有因有果的凄婉故事。
晚唐的政治恰如一个不恰当地省略了主语的句子,勾起了多少人对缺失成份的觊觎。天复三年,相传为终南山僧人转世的崔胤粗心大意地将那残缺的语句从庙堂传播到江湖。在作为庙堂对立面的江湖上,残句立刻演变成了一句最具蛊惑性的煽动、一阵穿堂入室的风雨,泄露了不可逆的天机。一代枭雄朱全忠完全能领会它的意思。这个从山东的遍地饿蜉里爬出来的流寇见惯了底层生命尸横荒野、血肥劲草的死亡情景。接到崔胤的召唤后,他激动地搓着粗糙的手掌,认真考虑起如何将上层人物通常隐于幕后、语焉不详的死亡大胆地推到历史的台前,推到高照度的光柱下。望出清河崔氏南祖君实支的崔胤,外庭文官的最后领袖,也是士族高第的最后代表,万万没有想到“灼木攻蠹,蠹尽木焚”,他自己只不过扮演了一个在汉代由大将军何进所扮演的可怜角色而已——历史重复地展示了同一个错。
北司宦官,被当成假想敌、当成疢毒的中晚唐宦官永远地消融在帝国血色的徂辉里了。
血色的徂辉褪色后,南衙的清流们也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永夜。一条越来越窄的路在没有星、没有月的荒苦状态中延伸——那是通往夜雨潇潇的白马驿的,也是一条不归路。
别了,长安。
天祐元年正月壬戌,车驾缓缓地离开了千年的都城。作别长安的大唐天子对侍臣说:“朕今漂泊,不知竟落何所!”——从何处来;到何处去?——这应该属于哲学的基本命题之一吧。在纷乱如麻的政治、经济和军事问题相继被提出、破解或因为不能破解只好存疑之后,一个还原了全部的问题,因而属于哲学范畴的问题终于浮现出来了。
王朝,总是开始于具体的操作,结束于抽象的思考。
作为后一朝代的开创者,朱全忠为长安安排的结尾就要具体得多了。他指派张廷范充任御营使,负责拆毁长安千疮百孔的宫室百司和民间庐舍。汉丞相萧何曾经说:“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就是这句话为千古长安的巍然宫殿奠定了一个何其坚实的伦理基础。教人叹为观止的体量和繁密绮丽的雕饰因此有了一个准确的价值定位。可是,那四海为家的天子呀,终于无家可归了。他的权威不再需要砖木结构的支撑。于是,我们曾经提到过的那些象征性物象,那些构成我们叙述元素的事物——中和殿、紫云阁与勤政务本楼、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永巷、新昌坊和安邑坊、濒临圮坏的城垣和谯楼,还有就是寂寥的长亭、短亭……被汴州来的兵卒粗手大脚地扒开、拆除并砸碎,还原为黄土和尘埃,散落在那片前直子午谷、后枕龙首原、左临浐灞、右抵沣水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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