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下的花环》第18章


哪一年没的?”
“六七年‘反逆流’的时候,二喜哥他……”
“这流那流俺说不上来,反正是那年夏天。那阵沂蒙山中老虎拉碾,一下子乱
了套!老干部一个个都挨批挨斗,越是庄户人觉得好的老干部,越是没个好。你要
不是跟他们击反啥流,他们就把你往死里揳!庄户人看不过,便护着老干部,成群
结队地沿着沂河往南奔,躲进了大南边的马陵山①……
“一天深夜,当年在俺家住过的张县长躲进俺家来了。家里哪能藏住他,二喜
便护着他连夜走了。他俩白天藏,夜里赶,一块上了马陵山……
“没多久,从济南府用大卡车拉来了‘棒子队’,说是要剿灭‘上了马陵山的
土匪’②。那‘棒子队’多的看不到头,望不见尾。那架势,比蒋该死当年重点打
咱沂蒙山半点也不差,甩了手榴弹,动了机关枪,也放了大炮。二喜是让人家用炮
打死的。听说那一炮就打死了十多个庄稼汉,就地挖坑埋了。到现今,连二喜的尸
首也不知埋在哪里……
“唉,不细说了。过去了,这些都过去了。唉……”
也许梁大娘的眼泪在早年间已经流尽,也许是因二喜的惨死已时隔十余年,老
人轻声慢语讲这些事时,毫不象诉说她自己的命运,而象在讲述古老的《天方夜谭
》。
妈妈用手帕擦了擦泪汪汪的眼。过了会,她声声发颤地对梁大娘说:“难道梁
大哥他,他也是在……动乱中……”
“你说三喜他爹呀。他是在杀树挖坑那一年……”
玉秀轻声打断婆婆的话:“是批林批孔,不是杀树挖坑。”
“不管是咋说法,反正是‘割尾巴’杀枣树那年春天,三喜他爹才得的气臌症。”
梁大娘转脸对我妈妈说,“老吴,蒙生离开俺枣花峪时还小,记不得事。你知道俺
枣花峪为啥叫枣花峪,就是仗着枣树多呀。光村南半山坡上那片枣林子,就有两千
三百多棵枣树呀。每逢枣花开时,喘口气都是香喷喷的。那片枣林子是俺村的命根
子,当家的打油买盐指望它,大闺女小媳妇扯块花布也指望它呀……
“老吴,你知道,俺家三喜他爹推着小车往淮海运军粮时,腿上挨过蒋该死的
炮弹片儿。办初级社后,他别的重活干不了,就一直在村南半山坡上看枣林子。那
片枣林子,大炼钢铁时被伐了一些炼了铁,但还没有挖坑刨根。后来又栽上了枣苗,
那片枣林子越长越喜人了……
“可到了杀树挖坑那年,上面派来了‘割尾巴’小分队,硬逼着俺们伐了枣树
修大寨田。眼看着枣树一棵棵被伐倒,三喜他爹心疼地趴在地止嗷嗷大哭。山上有
棵最老的枣树,是蒋匪军当年上山伐木修工事时漏下的,村里人都叫它‘老头树’。
三喜他爹搂着那棵‘老头树’,说啥也不让人家伐,说他宁可跟‘老头树’一块遭
斧头。结果,人家一脚把他蹬了个大轱辘子,他滚到一边就爬不起来了。他当场气
晕了……
“左邻右舍用门板把他抬回家,打那他就得了气臌症。天天躺在炕上,‘噗
(口+ 扑)… 噗… ,’一口一口,不停地朝外倒气……
‘转年夏天,一场大雷暴雨下来,全村老少修了一年的那大寨田,被大雨冲了
个溜溜光。泥土全随着雨水流进了沂河,别说再回过头来栽枣树,山坡上连棵草也
不爱长了……
“这事,村里人谁也没敢告诉三喜他爹。他躺在炕上一个劲地倒气。他一病就
是两年多,可把在队伍上的三喜拽拉苦了。三喜一心想把他爹的病治好,一次次邮
钱来,让我给他爹去抓药。那阵,三喜跟玉秀还没成亲,可多亏了玉秀忙里忙外地
跑呀。洋药吃了又吃中药,熬了多少中药,玉秀最清楚不过了。到头来,钱花够了,
三喜他爹也咽了气……”
啊,直到眼下,我才明白,粱三喜为啥会留下那六百二十元血染的欠帐单!
停了会,梁大娘对我妈妈说:“三喜他爹临死那阵还叨念,说杀枣树那当口,
如果赵司令在就好了。按赵司令那脾气,准会给那帮人一顿匣子枪不可。”
我和妈妈都没作声。即使我爸爸当时在场,他又有啥法子呢?我清楚,这些年
来,我爸爸也说过不少违心话,办过不少违心事啊!他当年那带楞角的“脾气”, 
早已在“大风大浪”中磨平了。象雷军长那样一次次敢“甩帽”的战将,毕竟是少
见的啊! “老吴,一见面,俺不该给你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让你听了也伤心。”
梁大娘望着我妈妈,“好啦,现在好啦!听说是毛主席过世时留下话要抓奸臣,托
他老人家的洪福,共产党总算把奸臣抓起来了,一个个都抓起来了!往后,庄户人
又有盼头,有盼头啦!”
这时,睡着的盼盼醒了,哭了起来。
玉秀忙起身把盼盼抱在怀里,给盼盼喂奶,盼盼仍不停地哭。
妈妈忙站起来:“怎啦,别是孩子生病吧?”
“不是生病。”玉秀说着,用手轻轻掂打着怀中的盼盼,“好闺女,莫哭,莫
哭……”
梁大娘说:“是缺奶水。玉秀刚出满月,就听到了三喜的事。打那,奶水就不
够孩子吃了。”
………… 妈妈和梁大娘一家见面后,又看了梁三喜留下的欠帐单,她难受
得直掉泪。让我脱军装转业的事,她再没提起过。
对梁大娘一家,我和妈妈商量该怎样帮助她们。妈妈这次来,身上没带几个钱,
因我—直想调回去,手头上也没有存款。
这天下午,炊事班长要到团后勤跟卡车进城拉菜,我便将我的“YASHIKA ”照
像机交给他,让他想法到委托商店里卖掉。我还让他以连队的名义先从团后勤借一
千元现金,我有急用。
妈妈一再嘱咐炊事班长:“呃,别忘了,买十袋奶粉,买四瓶橘子汁,再买个
奶锅、奶瓶。”……
新建的烈士陵园就在我们九连驻地的山腰间。梁大娘一家来队的第三天上午,
我和连里的同志们,陪粱大娘祖孙三代去瞻仰了梁三喜烈土的墓。她们婆媳俩象所
有的烈士亲属来队时一样,只是默默地站在亲人的墓前,没有当着我们的面流一滴
眼泪。所不同的是,梁大娘和怀抱着盼盼的玉秀,象举行仪式那样,围着梁三喜的
坟,左转了七圈,右转了七圈。后来,我才明白,那是她们按沂蒙山古老的祭俗,
给亲人“圆坟”……
两天后,炊事班长回来了。他把从团后勤借来的一千元现金和买来的奶粉等物
全交给了我。加上手头上还有的一点钱,我留出六百二十元准备为梁三喜烈士还帐,
又凑够五百元,准备交给梁大娘。
我和妈妈又来到梁大娘一家住的屋子里。
妈妈拿过一袋奶粉拆开,给玉秀讲着奶粉和水的比例应是多少。然后,她往奶
锅里倒一点奶粉,开始调制。弄好后,她将奶装进奶瓶,试了试冷热是否合适,便
抱起盼盼,给盼盼喂奶。
盼盼大口大口地咂奶……
梁大娘站在旁边,乐了:“在家时听他们年轻人说城里有这玩艺,俺还不信哩。
啧啧,这玩艺是好……啧啧,人可真有本事,造的那奶头跟真的一样……啧啧,是
好,是好……”
不大会,盼盼便咂饱了。妈妈把盼盼放在床上。盼盼睁着乌亮亮的眼睛望着我
们,咧开小嘴,甜甜地笑了……
梁大娘更乐了,转脸对玉秀:“秀哪,这下可不愁了,不愁了!”
此时,梁大娘愈是高兴,我愈是心酸。勿庸讳言,现代文明离梁大娘她们,还
是何等遥远啊!
过了会,我把那五百元钱拿出来,放在大娘面前:“大娘,这点钱,请您收下。”
“孩子,这……这可使不得!”梁大娘用那枣树皮样的手拿起钱,“使不得,
这可使不得!”她硬是把钱塞回我的口袋里。
我三次把钱掏出,梁大娘十分执拗地又三次把钱塞还给戏。
“梁嫂……”妈妈伤心地说,“您如果……还看得起我和蒙生,您就……把钱
收下吧! ”
“老吴呀,这你可就把话说远了!”梁大娘忙说,“你给盼盼买来了这么多奶
粉,这就帮了俺的大忙了,哪好再花你们的钱。庄户人过日子好说,俺手头上还行,
还行。不缺钱。”
当我和妈妈离开这屋时,我又把那五百元钱放在了床上。
玉秀火急地追出屋来:“指导员,不行,这可不行。不但俺婆婆不依,俺也不
能收。快,您拿着……真的,俺还有钱,有钱。”
我回到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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