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来人啊!!快来人!!!”陈运来吓退了好几步,他的哀嚎湮没在火光中。
最后一个镖客倒下了,他满腔的血顺着一记大挥洒上陈运来的脸。
“啊!!……啊!!!”陈运来已经发不出完整的音节。不远处的朱有聪肝胆尽丧,趴在地上腿软得再站不起来,只是拼命移动着两只胳膊向反方向爬去。半场的宾客已经逃出酒楼,呼喊救火的声音被呼救逃命的哀嚎淹没了,西南的三根梁柱已经烧断,倾塌的火柱下压着几个烧焦的人形。
只有郭翎还立在那里,他的手按着剑,但那张紧张惊惧的脸孔不见了,他望着刺客,神情渐渐扭曲。
“郭……翎,快!挡住他!!杀了他!!!挡住他!!”陈运来倒在地上,猛然有了瞬间清醒,他扭动着肥胖的身子,胡乱挥舞着手命令。
郭翎低着头,身体迎向白衣刺客,喉间含混地念叨着几个词语。
“蠢货!!还不动手!!!”陈运来怒吼,他撑起上身,粗短的腿狠狠踹了郭翎一脚。
郭翎并不理会,只是念着那几个词语。
“太……慢……”他含糊地说着,表情扭曲在火光中。
“太慢了……”他狰狞地望向刺客,脸上难看的表情是笑,“你太慢了!杀了他!现在!”
我远远跪在地上,看着远处刺客手中的长剑,上面映出万银楼二当家压藏五年的愤怒与野心,雇佣刺客的原来是他。
我没有死。刺客的剑擦着我心尖而过,径直挥向了陈运来。
我心尖彻骨的凉,刚才一击虽未触及肌理,但剑气已经伤到心脉。他从一开始就不想杀我,所以偏过了剑锋避开心脏,因为没有人能在那道剑风下存活。
隐隐间,远处的刺客无声地看了我一眼。
“你……你……是你!混帐!孽障!!老子多年栽培提拔你!你……”陈运来愣了半响,他难以置信自己竟被这个唯诺的毛头小子算计,许久他猛地从地上撑起来,陈运来仿佛突然全身是胆,憋上全身的力气扑向郭翎。
他来不及触到郭翎的衣角,身后刺客利落的一剑已经贯穿心脏。南方第一钱庄万银楼的大当家陈运来就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睛坐倒在地,瘫软作一堆肥胖的死肉。
“不是让你叫他死得痛苦点吗。”郭翎阴毒地压低声音。没有人听见方才骇人听闻的对话,离他最近的宾客朱有聪也有十几米远,后者已被惊吓得几乎晕死过去,全场还未逃离的宾客都被吓呆了,他们听不见声音,却看得见陈运来的尸体倒地,一瞬间的寂静,人群更加凄厉地哀嚎逃亡。
“我杀人就是一剑,如果这楼再有一会才烧塌,尸体要如何处理随你。”刺客冷冷道。
我从他们的嘴型中辨别着对话。
郭翎阴狠狠扫了他一眼,手中已飞快地拔出龙刻击向刺客,刺客轻飘飘挡了一下,便退居一侧。
“大胆逆贼!竟敢杀害陈庄主!”郭翎声色俱厉,尾音间还带着悲怆的颤抖,这次全场的人都听见了,人群不觉一顿。
郭翎又挥剑上前,刺客皱眉挡开,郭翎却似疯魔般不顾身躯地扑上去,如同以卵击石般想要与刺客一搏,人群中微微沸腾了,几个宾客转过身停止逃亡。刺客果断地推开他,郭翎却从刺客怀中掏到了东西。
“银票……西陵钱庄的银票……!逆贼!这可是受的西陵钱庄指使!朱有聪!!你买凶杀害陈庄主!混帐!!”火光中,郭翎手中紧紧攥着一张银票,金色的章印描边祥云,确是西陵钱庄的银票。朱有聪早年爱摆弄些书画,这张银票是他当年亲手设计,取祥瑞金云以求旺财。西陵钱庄还是灰都第一钱庄时,商会里流通的皆是这种银票,不过万银楼入主后,这银票却极少见了。
“这……我……与我无关啊!误会!误会啊!”朱有聪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但腿骨依旧软得使不上劲。方才他早已六神无主,此刻语无伦次,不知如何为自己辩护。
“除了你朱老板,何人开得出这样大额的银票!”郭翎狠狠道,“陈庄主当年仁心放你一西陵钱庄条生路,留你养家糊口,你竟做出这般忘恩负义之事!”
他这么说着,名剑龙刻已经出鞘。剩下的宾客们也停住了奔跑,他们呆呆地转过身望着这场戏的中央,年轻的郭翎神色凛然激昂。
我无声冷笑,郭翎单凭从自己袖子里变出的一张银票就想嫁祸于人,实在拙劣。但此刻群龙无主,若他能揪出杀害前庄主的凶手扬威立名,不仅能稳坐上梦寐以求的万银楼第一把交椅,更能在南方商会中坐拥盛名呼风唤雨。
我的视线飘过,正对上刺客的目光。他眼里深邃莫测,像在思考什么。
我猛然被一声惨叫警醒,朱有聪的脑袋滚在郭翎脚边。这个可怜的商客终是保不全一家殷实,还枉丢了性命。
我不觉有些怔住,郭翎竟然亲自动手,做得那么绝,全然没有第一次杀人的犹豫与反胃。他在商场上风雅灿烂的笑容渐渐腐烂下去,露出嗜血狠毒的獠牙。
“逆贼已遭我枭首!此后南方商会任何人欲对我万银楼不轨,有如此人!”他狠狠将朱有聪的人头踢开。
人群陷入死寂,只有大火噼噼啪啪地响。宾客们并无半分凶手被就地正法的快意,唯有低头称服的深深恐惧。
刺客站在那里,一袭白衣,映着火与光的影。
“来人!拿下刺客!为陈庄主报仇!”他扭曲的厉喝响在火光里。
我想笑,我看到刺客眼中闪出的锐光,这不是他与刺客的串谋,那便是他在自寻死路。
但我没有笑出来,我看到黑暗中十几道闪出的黑影,那些人,我很熟悉。
有两三个是其他分堂比我资历还老的高手,其他人也都是刀手里的中好手,他们的手法我很熟悉,那是九死盟的人,九死盟的刀。
我的心在往下掉,那里面有两个是和那女孩同期的刺客。
那是齐喑堂的人,洛惜鸣的人。
我回头,女孩倒地的身体已经被湮没在火光里,她死了吧。她被派来拼死保护一个目标,而她的同伴在替雇凶者卖命。
“拿下!全部拿下!”郭翎叫声嘶哑。
他永远不会让我知道,黄雀的背后,是什么在等我。
东侧的房梁也塌了一根,二楼顿时垮下来,宾客们尖叫着逃离,不知从哪里现身的镖客护送郭翎离去。
场上唯余一个身影和十几道影子纠缠在一起,我远远跪坐在地上,眼里像起了一层火雾,心不知为何而痛。
至始至终刺客的眉头没有皱过一下,他的白衣在火风中翻卷,已经有两个刀手捂住心口跪下。我看不清刺客的眼睛,他速度太快,如同飞卷的一片白叶,但即便是这样的速度,我也不认为他能胜过十几个九死盟菁英。
女孩的一个同期倒下了。
一个刀手的大腿喷溅出大片鲜血。
四久堂的一名前辈瞪眼,左手被削去,随后是头颅。
更多人的脖颈上喷出血雾。
我眼里的雾渐渐散开了,那边白色的影子在火焰中飞舞,鲜红的颜色在他周身飞溅开。不需要花哨的剑舞,他的动作其实很纯粹,一击,一挥,只为取人要害,带着最原始的残酷与怜悯,纯粹的剥夺伴随最少的痛苦。
天生杀手。
过了很久我的视线静默了,视野所尽,只余下残垣断壁木瓦断梁,焦黑的尸体与漫天包裹的火光。
满目滚烫的流火中,还有一袭白衣,踏火而立。
“你还活着。”这是他第一次与我说话,清锐的声音淡淡而起,还很年轻。
“你也活着。”我望着楼顶快要烧断的房梁,忽然很想笑。
“你让我只有三日可活了。”他挑眉。火光照上他的脸,他的眼睛依旧锐利,但已不是刺痛人的锋利,这样他的眼睛就很好看,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你会活得比我久。”我无声地笑笑。其实有一瞬间我动过把解药扔给他的念头,那东西就藏在我贴身短刀的刀柄里,但女孩被烧焦的尸体还蜷缩在这个火场的某个角落,我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拿去”这两个字。
“你想不想活的更久些?”他轻哼,漫漫说道。
我惊异地抬头,他的眼睛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他没有等我的回答。
我被一把抱起,身后传来房梁塌落的声音。
火一直烧,噼噼啪啪,漫天火光在天地间舞蹈,滚烫燃烧,倏忽莫变。
柳寒衣的眼里闪过飞火流光。
他抱着我,仗剑踏火而去。
(四) 一生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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