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摸摸怀里那张空白的冥纸,上面没有名字。
一阵风忽然刮起,也是清清冷冷的,绞人心肺。许多人慌忙护住鬼灯,灯火是绝不能熄灭的。我左望看看柳寒衣,他也不自觉地背身挡风,虽然他明知纸灯将鬼火护得很周全。那阵风还是不停,晃眼间我看到一张冥纸被风卷起,从对岸晃悠悠飘来。对岸人群中远远升起一只手,宽袍宽袖,像是要挽留那个尚未点燃的姓名。
被风卷起的冥纸不止一张,许多人追着风在跑。可我的视线粘着那张纸飞近,直到它天经地义般划过我眼前,我伸出手,轻轻将它攥在掌心。
对岸的人一直举手僵立,任凭晚风灌满他的衣袖,鬼灯忽明忽熄。直到在我握住冥纸的那刻,他的手颓然垂落,不知悲喜。
虽然站的很远,但我看出洛惜鸣憔悴了一些。那一瞬间他的眼里浮出异彩,表情温和柔软得近乎哭泣,像是犹疑许久的心愿得到了证实,他也只是望着我,尝试很久却扯不出一个笑容。现在他不是温润如玉八面玲珑的齐喑堂主,只是记忆里那个背着我回竹楼,又陪我放鬼灯的人。
隔了一道河,却是两世生死,一生殊途。
我僵硬着,眼睛穿过重重人流,怔怔看着那个相识之人。我从未离开他那么远,我知道即使跨过河流推开人群,再面面相对,我们心上依旧隔了一座玄山,一片雪原,再翻不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只是这样默默对视,直到那阵冷风平息,我艰难地摇摇头。
他眼里的期望在一瞬间垮下来,坠落进现实。我们都是冷静的人,知道在正确的场合行恰当之事。他在那同时俯身放了灯,然后他抬起身,眼里如河水般死寂。临别前他望了眼我手中的冥纸,轻轻摇头。
我低头看纸上姓名,殷红之字,是他的血。
我蓦然仰首,他已转过身,萧瑟归入人群中。那瞬间我心底有什么东西碎裂,像一把钢刀崩断,断得决绝震颤。我的心又开始痛,忽然间我希望一生都不要与他复见,我们会在各自看不到的地方活到终老,他拥着沈家千金儿孙绕膝,我纵马天涯踏遍关山万里,就这样迎来各自的结局。
可我知道,这安详的画面也不过是虚无愿景。我还会握起刀,不知谁的血还会流。
我又低头,看冥纸上的名字,四个字写的很细,很犹豫。
“故友吴垠。”
洛惜鸣终是心存愧疚的,他犹犹豫豫写下这个名字,却又握在手里迟疑不想烧尽,最终纸片落在我手里,他还是摇摇头。
即使烧尽又能如何?单子是他下的,故友相见,交情纵在,亦无言以对。而我与他即使都为生者,相遇本身却就是错误。我的视线有些模糊,风吹过去,花了眼睛。
我狠狠抹了眼角,咬牙扯回思绪。冥纸上到底没有我的名字,说明该传的都已传到。我感到一丝宽慰,但心口抽抽的又有点疼。
“怎么了?”柳寒衣转回身,看到我抹眼睛的动作。在洛惜鸣离去前,他一直侧身护着风中鬼灯。
“想起一位故人。”我这样说道,手中悄悄揉起那张冥纸,松手让它坠入枯草丛。
他垂眼不再追问。我们并肩看着漫河鬼灯,幽幽灯火,倒影成双,盏盏鬼灯顺着河水流去,鬼火飘摇。生死相聚再恳切感人,也不过是片刻幻影,该散的终要散去,天明鬼灯尽熄,一夜梦醒。
我紧握的手终于伸开入怀,攥紧那张揣了许久的冥纸。我小心地引燃那张纸,冥烬草引的火幽暗冰寒,遇着冥纸燃烧极慢,我看着那团幽火慢慢侵袭,一直漫到指尖。
我松开手,冥火余烬坠进鬼灯。我知道,那张纸上,依旧没有名字。
可我想那个人应该来了,于是我轻轻提气,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
“对不起。”
那是我当时就该说的一句话。
我手中的鬼灯灯火一隐,随即又暗暗燃起。
我俯身放灯,余光看见依旧站立的柳寒衣。鬼灯的火光映得他脸色幽寒,面色背后是平静的哀伤。他清锐的眼睛没有了戾气,清澈得如同水涤过一般,却又看不到底。他望着连片浮灯,最终引燃了手里薄薄的冥纸。
起身的瞬间我脑海一片空白,我只记得他手中那尚未燃尽的冥纸上,还残有两个血书的字。
他手中的冥纸燃烧,一直到他指尖熄灭,柳寒衣却好像不觉得痛,他的眼睛望着前方一片虚空,我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一个虚无的冥魂,亦或一片虚妄的夜雾。
“很快结束了。”他低低地说。
我不再看他。柳寒衣俯身放了灯,河水很快带走了他的鬼灯,连同我的那盏,向着传说中的冥川。我们并肩站着,夜风又起。灯火糊了视线,一片冥光中,我脑海中幽幽映出他手中那张纸。
尚未燃尽的冥纸上,还有两个字。焦糊的冥纸翻着黑边,任鬼火一点点蚕食,我瞥到的最后两个字就那样消逝,像被万千只虫子缓缓噬咬殆尽。
那凄清的两个字,一遍遍在我心中低吟。
“……寒衣。”
(八) 雪沉风晚
更新时间2012…9…12 13:56:39 字数:5814
我们在三更前起身离去。临行时,河岸百千的人们依旧留坐江边,终是眷恋这场死生之聚。
脱离了封锁区域,避过官府岗哨便十分轻易。我低头沿着洄邑河西去,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河水漂流的鬼灯渐渐稀疏,四周再难见官差的影子。此时只需悄然踏入两岸枯萎的冥烬草丛,再横穿荒草带,便可绕道遁形隐入茫茫灰都。
对于逃逸,我与他都十分熟练。柳寒衣刻意放慢脚步,方圆一里内最后几个行人从我们身边超过。那行人是一家三口,父母带着豆蔻之年的小姑娘,母亲还在用帕子擦眼,女孩却年少不知愁,睁着大眼睛四处张望,擦过我们身边时她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待她走出十步再回头,却只见身后冷清空茫。
我一路穿出草丛,他快步跟在我身后,枯萎的冥烬草在我腿侧擦过,火辣辣的有些疼,我凭着记忆在枯草间穿梭,恍然间,眼前一片开阔。
目极之处又是一片破败,荒凉的景象依稀可见是稀落民宅。我摇摇头,又走到这里,或许是半分天命,半分有意。
“即使是灰都,也还有这么块破败的地方。”他随心扫视着。
“这是灰都西南角。”
“我知道,这里是个贫民区域,流民多事,被缠上了难免节外生枝。”他勾勾嘴角,“青夕姑娘这么小心,怎会把路带到这里?”
“柳兄放心,再往前走,那两栋屋子,里面是空的。今夜虽是鬼灯节,三更后却也是有宵禁的,我们先落脚再从长计议。”我悠悠向前走去。
“你倒有个挺好的蔽身之所。”他沉吟一瞬,再无犹疑地随我走去。
“我平时不来这里。”我明白他的想法。狡兔三窟,刀手往往在经常活动的县城有几处住所,在这种满城风雨的时刻也好避避风头。而我坦然将藏身之处亮给他,柳寒衣大概颇为意外。
“那你怎知它必是空屋?这里流民那么多,那房子连门板都没有。”他刁难道。
“那房子里不会有人。四周是荒地,不好耕种。而且七八年前屋里有人惨死,闹得很大,周围几户人家嫌晦气,都搬走了。”
“呵,七八年前,你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倒是通天晓地。”他嘴角一撇,并不信我的说辞。
“八年前家母新丧,我背井离乡半路遇劫,本来那时就该死的……但一个侠客救了我下来,他带到灰都,把我托给一户膝下丧女的人家,就是此处。”我淡淡道,“半年里他们待我很好,后来一个晚上,有人持刀闯进屋,等我醒来,那对夫妇都死了,就倒在我旁边,满地都是血……”
我在一年后才知道,那夜是一场买凶杀人,夫妇两人在镇上做小生意,冲撞了一个同行。那是一起无聊的乡里凶杀,目标手无寸铁,佣金低微可怜,连动机都如此可笑。这种单子在齐喑堂只配用来筛选新手,第一次出单的新人会配一位望风人在远处守候,任务本身没有难度,但最常见的情形,却往往是新人下不了杀手。即使向着练习的木偶刺上千百刀,一个人面对温暖起伏的胸膛和柔软青细的血管,仍有可能捅不下那一刀,不敢看温暖的身体渐渐冰凉,看心脏在瞬间停跳,看粘稠的鲜血淌满双掌。
于是这时就轮到望风人出刀,一刀解决目标,一刀解决懦弱的新手。一个刀手纵使技艺再高,只要跨不过那道坎便是个废物。那份犹疑会要了他自己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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