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灰都吃到的第一种食物。八年前进了灰都地界的一刻,我便倔强地不肯吃任何东西。救我出霜玄原的侠客答应为我打探父亲的消息,于是我无理取闹地以绝食逼迫他即刻履行诺言。其实,或许他在旅途中探听传闻时就猜到了父亲的死讯,但他沉默着没有说。直到我强硬地绝食两日后,他叹息着把消息和一块米糕一同递到我手里。
那是个好人。直到现在,他在我记忆中模糊成一个悲悯苍凉的背影,还有一声隐约的叹息。世上这样纯粹的好人并不多,而且好人不长命。
我将糕点连同喉中咸咸的滋味一齐咽下。
“西街那家点心铺的米糕很有名,十多年的老店,东西一点没变。”我又咬了一小口,“但柳兄大清早穿过七条街去西街,不会是为了买糕点吧。”
“吃你的早饭,完了换身衣裳。”他悠悠地催促道,眼光在剑鞘上流转。
“来不及了,对方已到三里内。”我虚望着远方,心中微沉,“柳兄,你招惹了何人?”
“江湖旧人。林肃果然追来了。”他一笑,笑中带最露骨的刻毒,“青虹二剑当真情深意重,他当年若是这样不怕死,我也不会在今日要他的命。”
林肃。我见过这个名字,在当年那笔联名委托单上,他是还没有被墨笔划去的三个名字之一。
“给我一把刀。”我神色间再无嬉闹,“来的至少有六人,实力并无上下。”
“还是只养伤的病猫,稍有点气力就想咬人了?”他淡淡道,“原本你醒得晚些外面就都结束了。现在回屋呆着,透着破屋顶看看天,半柱香后也一样结束了。”
我默不作声将包袱收起扔进屋内,随他靠在门旁。眼前矮房林立,但我的视线极快捕捉到了所有身影。
“是六人。从一个方向来,没有乘马。”
从一个方向齐赶来,是毫无技法的正面进攻;带五名精锐却没有乘马,是欲将事情迅速而隐秘地解决。我无谓地摇摇头,江湖人全然不懂分兵的艺术,这六人身手皆高,若分两人伏在暗处伺机而动,胜率可上升五成。
“既是柳兄的私事,我就回屋了。”我转身入门,“敬候佳音。”
我听到身后的人起步,柳寒衣紧敛的杀气在那一瞬间荡然腾起。
他大步流星地迎向那队人,日光自他头顶洒下,在凛凛冬日中显得格外暖洋。刺骨的杀意伴着暖融光影,分外妖异。六个人的身影已经可以看清了,每个都步履稳整,身无破绽。我蹙眉,这些江湖客很有来历,单打独斗的本领至少与我相当。以一对一,柳寒衣完胜;一对三,至少平;一对六,胜负未知。
五个锦衣紫袍的剑士步速渐渐缓下,这些人表情不一,但都尽力将情绪收拢在面皮之下,唯有为首一人绫罗青裳,黑玉锦冠,眼珠血筋暴突,恨意了然。
柳寒衣似无自觉地向前走去,对面的人亦步步紧逼,可怕的静默在两队人间涨起,随着距离拉近沉重得压人。五个人的呼吸凝重起来,脚步愈发缓慢,每个人的手都定定按着剑柄。
一阵烈风带过冬草,沙沙声似血染黄土的一曲挽歌。
柳寒衣抬起眼。
他眼里盎然生出光辉,那光里有的是残狠,决绝,更有一种慑人的清明,像一把刀剜进每个人眼里。
天地无声。
所有人停住了,五个剑士脸色难看得如同被厉鬼瞄上的将死之人,为首之人深吸两口气,声音颤抖地喝道,“你……果然是你……”
他断句成字,气息翻腾难平。
“青剑侠别来无恙。”
“今晨是你杀害赵洲平!为何!当年他……”林肃气喘不上,激愤攻心。
“当年他少年无知,意气用事,不过是跟着你这位大哥,在下单时附个名,自以为斩奸除恶。”柳寒衣冷冷地笑,“虹剑侠行事冒失却为人磊落,但事情有他一份,一招棋错,万劫不复。”
“你果然该杀!早就该杀!”林肃发青的嘴唇不住颤抖,死死抓住剑柄,鞘中犹可听见铁器鸣动。
“呵,你我都清楚,四年里我行我素,但江湖根本无心无力管我的闲事。”他的话语像一片冰冷的指甲撩拨人心,留下寒冻火燎的疼痛感,“但兰亭一起命案,官府向你们施压了是不是?或许一个兰亭县府,三大盟并不放在眼里,但澜海公皇亲国戚,他的心腹死了,澜海公若想追究,你们终是怕的对吗?”
我在房间的阴影中蛰伏着不露声息,远远听着两人对话,唇角浮出一丝玩味。
“一派胡言!动手!”林肃急急喝道,身后五名剑士方才一瞬疑惑,但都不露神色,齐齐拔剑出鞘,一时间铁器铮鸣,剑光燎原。
“所谓江湖,不过是个被圈养的鱼塘;所谓侠骨正道,不过是一群软骨滑腻的肥鱼。鱼塘里同类残杀得死去活来你们不管,上面的人有一丝面色波动,你们就争先恐后跪下舔他们的脚尖。”柳寒衣摇摇头,“你们想多了,澜海公不过是个在女色中打滚的昏庸之辈,怎会管底下人死活?”
他忽地仰首朗朗而笑,笑声荡在风里,一具具铁器僵在手中,竟无人敢动。
“当年我本是先君子,不想堂堂白道三大盟,竟都是群缩头乌龟奸佞小人。”他拂袖,眼中凛冽直逼林肃,后者身躯一震,眼中血丝更红。
“林肃,你今日又犯一个错。原本剑盟内识我者唯余两人,但今天,更要白加五条人命。”
六柄剑光在那一瞬向他急聚。
剑稍流光,荧荧不辨方向。六个人在一瞬间散开,那些犹豫的剑士此刻目光澄亮,这些人手中青锋剑长不及五尺,然锋锐难当,晃眼无常。我与他出手皆是直取要害,利落毙命,全然不谙此路。我一直认为江湖人缭乱的招式不过是些花拳绣腿,但如今我心中凛然,此阵背后险恶昭然若揭,纵然见惯了齐喑堂的忘归阵,我也不敢轻看这青剑杀阵。
这是一场有秩序的围剿,六抹青光如铁水奔行,将他逼入死角后又乍破迸裂开千万道铁刺,柳寒衣剑光似蛟龙出海,有雷霆万钧的纵横之势,但一剑扫过,避芒的青剑又齐咬向困兽,青剑阵如千万条饥饿难耐的群蛇,勾牙滴着毒汁,欲将猎物撕裂分尸。我放宽视野望着剑阵,白道第一家的高手联袂起阵,便不只是人数优势。剑盟不知何时习得此阴毒之阵,以多剿寡,阵心取命,略似齐喑堂刺杀的手段。此阵玄妙在阵外,精通阵法机关者如我,多看几眼心中便有路数,但从阵心向外却全看不出头绪破绽,猎物只能被牢牢锁死,逼紧,封喉。
万物皆有弱点,可惜当局者迷,柳寒衣看不见。沙场上的军阵折得了千军万马,而他纵能万人敌,却依旧会被弱于自己的对手困死。
我走出阴影,随手捡了块碎石把玩手中,斜立在门边看这一场缠斗。六人心思亦紧绷如弦,目光只在阵心上。青剑阵圆形已成,柳寒衣倏然剑挑一个紫衣剑士,却即刻被邻近的一柄青剑岔开,他不管两侧,只是反身纵劈,硬生生格退背后两枚歹毒剑刺。
我远远望他,隔着包围的剑士与剑光交织,却还是清晰地看到他脸上冷峻不惊,刀削的五官犹透凌冽杀意。他又变回我在飞鸿楼初遇的那个人了,寒霜冰魄般的眼睛陌生而疏离。
青剑阵在收紧,柳寒衣长剑挥出的五尺死地岌岌可危。林肃盛怒的眼里掠过一丝狠毒,周身升腾的杀意在那瞬间窜至顶峰。那是收阵的讯号,在他的剑尖伏转前,他的杀心预告了自己下一步动作。
我眸中闪过异光,夹着碎石的手指紧了紧,却没有动作。没有人发现我站在门边,生死一念,在围困一头猛兽时,哪怕最细微的分心都会让猎人被兽爪撕碎。而现在,只需一道微妙的响动便能在阵上撕开血口。
碎石在我指尖又转一圈,用力大了些,硌得手微疼。我的视线始终在剑阵上,一次次极快的交击错锋织出的剑网中,林肃的剑动了。我心一跳,却看到柳寒衣嘴角一勾,他炯炯的眼睛跳出火花,映着手中剑光和朝日辉阳,闪出灼人明亮。
视线停滞了一刻,拉回思绪时,我手中已空了。石子划出精准的曲线弹向远方,声响被剑啸盖过。
柳寒衣的剑挥出去了,直直的,不带任何花巧,决断霸道的一记横斩荡开,灿烂若银河。我见过他的百落碎叶,见过那剑舞的旖旎繁华,见过精巧绝伦的剑尖将皮肉剖开的奇诡精妙,但这平实无华的一剑之霸,却胜过生平所见的剑式技法。所有奔腾汹涌的力量全部灌注在剑锋一侧,挥出的那道弧不似直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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