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惋惜自己用了最剧烈的苦毒。
割裂的刀鞘里散出粉末,他一惊中吸了气,又迅速挥剑荡开粉尘,但已然太迟,青黑的颜色顺着他脖颈往上爬,那是死亡的色泽。
碧剑侠行走江湖数载,阅历深厚,此刻已知在劫难逃。但剧毒没有牵住他手中的剑,他手一转,栗然刺来。
我心一惊。
这一剑如悬崖落水,垂天瀑布直扑崖下人,万钧之势齐压而来。剑甚是凌厉,我咬牙翻身,剑稍撕下一片衣角。
我来不及落地,脚下又扫来一剑。这一剑是沼潭幽深,泥沼欲将陷入潭中的人从脚下生吞,我双手持刀纵劈下,刀剑相对间,刀尖像触到一片粘稠沼水,探不到潭底。
我望向那双握剑的手,苦毒的青黑色已经没到他指节。忽然间,他抽手,剑从我身后逼来,我辨不清剑的方向,那是大江决堤,剑气带着千万浪潮从四面扑来,如同汹涌磅礴的春汛,避无可避,挡无可档。
我余光凝视着这一式壮丽,“碧江春透”的最后一式,凄厉如同绝唱。
一切排山倒海的剑势在瞬间平息。他的剑握在手里,青黑色没过指尖。
他的剑停了。我端端望了他的脸,中了苦毒的人死相凄惨,痛苦难当,少有人能保持冷静直至苦毒尽发。咬牙拖着命的人会感到全身的肌肉一点点腐烂,随即绝望地发现骨骼无法牵动肢体,最后他们的眼底也在剧痛中化为墨炭色。
我视线下移,碧剑侠的手里握着剑,竟是一分也未松开。
他已经死了,眼神沉恨不改。
我出声叹息。
我转开视线,绕开他的尸体,穿过亭台,跨过石桥。
桥下,融化的溪水缓缓东流。
我在寻找那个隐藏的人。
收敛了气息,我翻上屋顶,在“遁无”中,人并不能移动很快,因此我轻轻在屋顶上行走。
我的视野囊括了屋下动响,然两条交错的路道上没有人。
我脚下的屋内亦无动静。
我皱眉转过身,环顾方才路过的行道。那隐藏的剑士离我并不远,江湖人不屑于隐蔽身影,他应当光明正大地立在某地。
只是我未察觉。
战栗的顿悟忽然穿过我脑海间。我猛地转过身,手中两柄短刺齐出。
那人就在我对面,他在与我同高的屋顶上,而非地下。
两击中一击封喉,一击阻了他拔剑的右手,那名剑士面朝下俯倒,尸体翻下屋檐。
那屋下有两人驻守,一具尸体自两人间落下,两名剑士面色大变,一人正待喊,却见对面的同伴也软绵绵倒地,脑后一柄短刺透骨穿髓。
他在那瞬间转身挥剑,然而柳叶刀在他转身的同时穿胸而过。我安静地拔刀而出,走到他们身边,合上三双眼。
死去的剑士各自身怀一份绝艺,但他们再无机会施展飞花乱雨的剑技。生死间的过招,不过是比谁的刀快一厘。
我仰起头,三具尸体的后面是一扇门。门上的牌匾有题字。
藏珍阁是座漂亮的阁楼。它的漂亮在于它的精致,每一层台基都是由一式形状的小青砖叠起,每一根支撑的松木都是精精准准的一般粗细,每一根松木上的朱漆都抹得一样薄厚,没有一滴挂壁,没有一丝不匀。
剑盟有三十六个分舵,也就有三十六座藏珍阁。每个分舵凭依着不同地形,每位舵主擅使不同剑招,但每座藏珍阁都是一样的,只是里面藏着不同的珍奇。平日这种地方该是众人把守,但今日他们都去了剑阁。
我惊讶地看着那道门。那是道精雕细琢的木门,但门缝下有光。
我推门。
藏珍阁没有窗,但阁里通透敞亮。莹莹的绿光自头顶照落,屋内竟比阴阴的天空更为明亮。屋顶有悬珠,八颗夜明珠圆润剔透,交相辉映。
我垂下眼,两边的长案上铺了白色织锦,上呈各色珍奇。我望向左手边离门最近的一样珍藏,那是天檀香楼花了一年雕出的玉扇,将九片白玉以貔貅之纹镂空,串作一把折扇,合上折扇,九只貔貅恰契合为一只,透过第一片的花纹能望穿九片玉叶。我顺手拾起右边的一副字画,翻开不觉一惊,那是杨凛的墨宝,杨凛脾气古怪狂傲,一手字写得极好,却偏生称自己懒得动笔。他上一次挥笔可追溯到两年前柳寒衣离开兰亭时,平日要他赐一个字难于登天,但这一挂卷轴里收了他题的文,整整有一百四十个字。
物以稀为贵。所谓珍奇,不在多,而在精。
藏珍阁深有五丈,最末的珍品最次,却已是人间罕见。我望向阁楼深处,阁子的正中央,一片透亮的玉光盈白无双。
夜明珠以碧绿色多见,但这颗明珠却是罕见的玉白色,明珠径长有六尺,散出的光盖过了阁顶八颗明珠的光芒。
我静静地向前走去,停在屋子最深处。明珠前有木案,案上有长形的器物用白色织锦覆住,绝世罕见的明珠不过是为它照明。
我伸指抽开织锦,轻薄的织锦一瞬掠过,下面是只长长的木匣。老旧的木匣并不精致,也不美丽,但它有一种陈年古器的沉厚与威严,只有这样一只匣子能装里面的东西,配得上它,也镇得住它。
我掀开匣子。
我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它此刻的样子,或许闪着刺眼的光,或许沾着腥咸的血,但它却很安静。
那柄刀有着黑色的鞘,黑得幽暗,黑得深沉。我捧起刀,刀略沉,看着它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沉重与怅然。我不知它历经了多少人手,又在匣子里等了多久。或许是在黑暗里呆了太久,一柄叱咤风云看遍千载的刀,也是会寂寞的。
刀是把简朴的好刀。刀鞘只是幽深如墨,刀柄上有布条缠绕的痕迹。它的上一位主人就将它当做一柄普通的刀使用,信任、爱惜,但并不恃物而骄。
我拔刀出鞘。
上一次看到辟骨刀时,它浸在血里。
现在刀上的血迹已被擦净。刀身流动的银灰奇异寒冷,让人看不透它的材质。刀背厚重刚挺,像蛟龙的脊骨,至坚至韧。刀口吹毛短发,锐利透薄几乎看不见钢端,但必是至利至刚。刀身像染了一层灰,照不出我的影。好刀须有的一切条件它已具备,作为刀不必要的东西它一分也不添加。
它安安静静躺在我手里,像是久在黑暗的人突然见了光明,只是欣慰地守望着满屋明亮。
我端视它许久,猛地挥刀。
刀身略沉,但运上九分劲,握在手里却是说不出的顺畅。仿佛不用自己挥动,刀就会引着你的身体,去削砍,去摧毁。去看它妖异的刀弧切出诡谲的刀光,去看它尖利的刀尖穿透柔软的胸膛,去看它的刀背震断坚硬的骨骼,去看它的刀口染着血泛出光亮。
我一惊,左手狠狠拍向握刀的手,辟骨刀啷当落地,刀身暗哑。
我心中凉意未散,我清楚地记得方才挥刀的一瞬间刀身雪亮,如镜的刀映出我已经涣散的眼神。
我叹息,所谓妖刀,刀如其名。
刀有着诡异的刀弧,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挥刀舞刀。也或许刀只是普通的刀,但每个人心底本有一丝凶狂,刀子勾起了杀心,一个被刀引着去杀人的人,早晚会被杀。而刀永远都在,在黑暗中等待驾驭得了它的人。
我拾起刀,刀口带的杀意退了三分,刀寒光湛。
我收刀入鞘。
看破了这一层,刀依旧是好刀。
辟骨刀并非人人能用,我要带刀去找它的天命之人。我不认为那人无情无心,也不认为他只余杀心,我只知他是刀的主人。
我捧着刀出了藏珍阁。
剑盟里已经乱了,我身后没有余活口,我前方所有的剑客都已奔赴剑阁。分舵中央有条宽阔的道路,此刻上面只走了我一个人,四方无声,唯一的声音来自远远正前方直入云天的高阁。
我抚着刀鞘,鞘中的刀似有心脉一般,兴奋而不安地跳动。
我仰头,走近那一片掺杂着刀剑鸣动的喊杀声。
(十六) 绝代风华
更新时间2012…9…19 20:18:47 字数:6313
阴沉的天色变了,风开始刮,漫天的碎玉乱琼随风卷落。
剑阁有十层,底层四方,白墙黑檐层层缩进,到顶亦是个方正的平台。从顶层向下望,一片苍绿的竹海涛涛,让人顿感浮世遥遥;从顶层向上望,天就很近,狂风卷雪自头顶过,道不出的一片苍茫辽阔。这样高耸萧凉的地方本该一个人前往,对顶云天望,垂眼俯苍黄。但江湖帮派喜欢热闹,灰都一带的剑盟子弟今日尽聚于此,邵归雄必定是个极爱排场的人,不仅因为剑盟的九张宴桌上佳肴满目琳琅,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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