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风凋碧树》第22章


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九月初一,王安石去世五个月后,司马光也不幸病故,总共只当了七个月的宰相。这天,朝廷正在明堂举行祭祀典礼,同时降敕大赦。司马光逝世的消息传到,在场百官无不震惊。宣仁皇太后甚至恸哭失声,连年幼的皇帝也受之感染流涕不已。两省官员在下面合计,准备仪式一结束即前去祭奠,可惟有崇书殿说书程颐表示反对。“崇书殿说书”是本朝皇帝的侍讲官,属于帝王之师的性质。此时,程颐之兄程颢已经亡故,他本人在司马光等人的推荐下以布衣身份受诏出任。
程颐先引了一句经典:“子于是日哭,则不歌。”此语出自孔子的言论集《论语》,意思是说孔子在这一天哭过,就不再唱歌。程颐接着道:“岂可贺赦才了,即往吊丧?”
先不论程颐如何的不近情理,就是他的逻辑也有问题。于是有人非难道:
“孔子哭过则不歌,并非歌罢则不哭。今大赦已毕再往吊丧,于礼无害。”
本来,尽管程颐恪守经义近乎刻板,但人家的话并不违背经训,程颐就算不肯轻易就范,一时也无话可说。然而一旁的苏轼却不省事,摆出他的才学和机智,给程颐来了一句幽默。
苏轼道:“此乃枉死人叔孙通所制之礼!”
叔孙通是秦汉时人,先仕秦,后从项羽,再归汉高祖刘邦,虽曾采择古礼而定汉朝一代朝仪,但此人是个随机应变的典型,连他的学生都不耻于他的行径,说他“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而得亲贵”。苏轼把叔孙通称为枉死人,又把程熙比作叔孙通,骂人骂得太高明了,难怪众人听了此话,都不禁笑出声来。程颐是个一本正经的人,他如何能承受这样的讥讽?嫌隙就这样产生了。
程颐自小就受到严格的家庭教育,幼有高识,非礼不动;十四岁时又与兄长程颢一起问学于经学大师周敦颐,饱受礼教的熏陶。程颐一直没有做官,长期的野贤形象更使他执着于对现实的抵触和对古典的怀念,在他看来,任何违背于圣训的事情都是一种邪恶,一个正直之士的惟一目标就是向圣人看齐,绝不容许有半点的杂念。因此,程颐其实是个绝对的宗教家,为人严肃而苛刻,在他身上已没有丝毫的人情,有的只是对终极目标的坚定信仰。他平生不喝茶、不观画,亦极少做诗,甚至自己生日也致斋恭肃,不事宴饮。自从主掌天子讲筵后,程颐自感责任重大,夙夜殚精竭虑,惟欲主上德如尧舜,因而既有点性急,更有好多做法不近情理。十几岁的幼君下课后折了一条柳枝,程颐也要板起脸孔告诫道:春天万物生荣,不可无故摧折。对此,有一些人认为他不愧为天子导师,但更多的人不以为然。连推荐他的司马光也曾感慨而言道:
“人主之所以不欲亲近儒生,就是这种人坏的事!”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安石在江宁府金陵城东门外蒋山之麓,筑屋凿塘,号为半山园,在此度过了最后的十年。在这十年中,安石虽未忘怀于庙堂,但更多地是在思考和反省,在寄情山水中排遣自己的忧伤。除了跨驴出游之外,安石总到附近的定林寺里去读书著述,他的《字说》就是此时写成的。
曾激烈反对新政的苏轼后来有一次路过金陵,安石没有忘记这位意见相左的后辈,野服乘驴谒于舟次。苏轼不冠迎揖,道:
“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
安石笑道:“礼岂为吾辈而设!”依旧豁达豪放,一无鄙俗之气。
苏轼谈起早年因反对新法而被罢黜的旧事:“轼亦自知,相公门下用轼不着。”
安石无语,往事又何堪回首。彼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此际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于是招苏轼共游蒋山。数日间,或论文字,或味禅悦,尽得相晤之欢。苏轼感慨而对人说:
“不知再有几百年,才能出一个这样的人物!”
实在而论,放眼寰宇纵目古今,也不会有第二人了。
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安石大病一场,病愈后更不免意气消沉,他呈报神宗,将半山园改作寺院,并由天子命名为“报宁禅寺”。次年三月,神宗去世,又给了他一次重大打击,从此后终日只以读书为意,时时以手抚床而叹,有时甚至绕床终夜,不能入眠。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新法全部罢废时,安石业已忧郁成疾,四月初六,不治而亡,享年六十六岁。安石死时,他的老朋友兼老对手司马光也在病中,闻之亦怅惘莫名,他给吕公著写信道:
“介甫无他,但执拗耳!”信中又说:“不幸介甫逝世,反复之徒,必诋毁百端。”看来司马光也知道,对安石个人的刻意诽谤和诋訾中伤,绝非是真正的仁者应做的事。实际上,即使是对变法的谴责和反对,也并非都是出于高尚的目的。安石的生前身后名和新政的成败姑且不论,举国上下如此意气用事而争讦谤讪,一定会带来更大的恶果。

王安石离开朝廷与天子的倾向当然也大有关系。变法已经持续了九年多,在强劲的反对面前,本来就信心不足的神宗放弃锐进而转向守成是一个必然的趋势。政治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走向妥协,神宗的后十年就属于这个渐变的过程。尽管如此,至诚恻怛、思怀振作而心忧天下的神宗皇帝依旧值得称许,没有神宗,就不会有王安石,更不会有十几年的变法图强。
历史也有着它独特的惯性。在王安石退休一年后的公元1078年,神宗改元“元丰”,元丰时代持续了八年的时间,除了在官制上作了一次大改动外,其余措旋都基本上延续了熙宁时期的做法。八年间,宰执之臣有吴充、王珪、元绛、章惇、蔡確、冯京、吕公著等人,基本上是改革派与中和派共同当政,这也是神宗后期有意识地采用“新旧人两用之”策略的结果。其中王珪居相时间较长,在延续熙宁新政方面,尤其功不可没。这位被人称为只会说取旨、领旨、得旨的“三旨相公”虽然无所发明,但他自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就入居参知政事,跟随王安石从事于新政,此番感于天子的知遇而勉力守业,居然也能做到顺其自然,绝非像传说中说的那样一无是处。
元丰的平淡是相对于熙宁的轰轰烈烈而言的。其实,神宗天子依旧年轻而有志建功,特别是在用武开边收复旧地方面一直心有未甘,但对外作战却始终未尝胜果。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那次对西夏发动的强大攻势,尽管兵民合计有近六十万人,可还是一无所获。改革固然使国家的财政和边防有所增强,可没能唤起帝国同仇敌忾的决心。早在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辽人威胁要重划地界时,所谓“纳污含垢,且求安静”,以免一跌之失的主张就已经成为朝野舆论的主流。富弼在一道奏表中说,当听到天子有亲征的打算后,中外臣民益更忧惧,以至于“心陨胆落”。在这些懦弱胆怯的人来看,即使是弃北而西向,去征服稍显弱小的西夏,也是个招引祸患的事情。当元丰四年(公元1081年)神宗决意西讨时,知枢密院事孙固认为“举兵易,解祸难”,吕公著认为“既无大将,不如且已”,老臣张方平嘱苏轼代撰奏疏,甚至说皇上好兵如同好色,所谓“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帝国的普遍心态如此,第二年九月,当永乐城这一控扼夏人的要害失陷后,皇上从此意志颓丧而一蹶不振,就不是没有原因的了。
我们这位有作为的天子死得太早了,元丰八年(公元1085年)三月初五不幸驾崩时,年仅三十八岁。天子在这个年龄撒手而去,注定又要给帝国带来一位年幼的少君,这就是史称“哲宗”的赵煦,即位时年仅八岁,由祖母宣仁太后垂帘听政。一个缺少专权的政治真空,往往是久被压制的在野势力重新登台的最好机会,这个月底,司马光入朝吊丧,便引起了京城的轰动。人们不仅总是同情弱者,同时还总在期望着新的东西,因为这样才有机会宣泄他们的怨气。在舆论的召唤下,这年四月,司马光被太皇太后起为陈州知府,五月,入朝为门下侍郎。翌年是新帝的第一个年号“元祐”,这年闰二月,司马光拜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元丰改制后,尚书左右仆射即为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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