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风凋碧树》第42章


到歪打正着,一下竟击中了高宗的要害。天子也没有认真想一想,狡诈多端的金军哪一次大兵压境时,像这样“先事以告”过?!
比起十多年前的惊恐万状,帝国的整体心态已趋向于稳定,朝野反对和议的呼声高涨,至少证明现时的民心士气可用。以帝国目前的实力,假如上下激励、同仇敌忾,也未必就不能再与金人决一死战,虽不一定能直取河朔,保住淮水一线当不会有太大问题,又何至于主动示弱而未战先降?
即使单从天子的利益考虑,我们的高宗皇帝似乎也没有必要如此屈辱苟和。能够成功地保住宋室的国脉,这已经让许多人为之额手称庆,再加上十多年的惨淡经营,我们的天子已经为自己奠定了稳固的基础,就算金人施以辣手,把钦宗从五国城请到汴梁,也未必就能对现在的大宋皇帝构成威胁。当然,宗弼如果把钦宗送回到临安,这倒会使南渡政府产生一点麻烦。不过,和与战的主动权一直都在金廷一方,两国交兵时金人固有理由不放钦宗,但说不定在双方媾和后,金人反而会弄出送返宋室旧帝的伎俩,这都是很难保证的。高宗是个聪明人,他不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既然如此,我们的天子无心恋战、不惜屈服的原因何在?特别是默许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杀掉了岳飞,表现出高宗不仅已经对和议义无反顾,而且从根本上彻底放弃了武备。这种自毁长城的做法对于一个刚刚得到恢复,并且依然处于强敌威胁之下的政权来说,无疑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行径。
有一种说法是高宗不能容忍武将势力的坐大。这种见解基于这样一种考虑:如果一味持久抗战下去,除了三大帅将越来越难以控制外,还很有可能产生新的军事势力。因此,天子要收回三大帅的军权,并且纵容秦桧杀掉岳飞。这个解释或许有一定道理,但并不能完全说明问题。
限制武装固是本朝的国策,高宗因为登基不久就曾遭逢兵变,从而对将领手握重兵心存顾忌也不难理解。但按常理来说,兔死狗烹是和平局面下的事,眼下国家正灾祸未已,岂可因所谓尾大不掉的担心做出这种荒唐之举?中兴以来战事频仍,武将确实也有恃功娇纵的一面,但尚还没有发展到囿于个人得失而不顾国家利益的程度;同时,帝国如果与金军打上持久战,也就是勉强维持淮水以南而已,更不可能取得完全的胜利。另外,三大帅内调后,都已经明确表示放弃兵权,另一位资格较老的刘光世也在不久之后称病赋闲。天子即使有心,也没有这个必要再动杀机。
一切的一切其实很简单。高宗是一位天子,无上的地位决定了所有登上这一宝座的人都不免迥异于常人。因为天子可以做几乎一切事情,所有理论和规范都是在这一前提下制定的,尽管它们在表面上看起来冠冕堂皇。从历史上看,天子过分的随心所欲也许会带来危及本身的祸端,但这仍然不过是一个空洞的经验教训而已,天子们有遵守帝王规范的义务,但并没有不得不去遵守的限制。因而他们要做的事情只是因为他们想做,他们只要想做就一定会去做,国家和民众的利益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即使独夫们每每以道义作为标榜,然而从根子上讲只不过是一种借口而已。所有的皇帝并非都是低能儿,如果能使自己从心所欲,又何妨讲一点手法?这样的例子实在是不用多举。归结到高宗的身上来,我们的第十位天子的机会是上天所赐的,这个机遇来得太突然而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它让高宗在欢欣鼓舞的同时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他必须绝对珍惜这样一个上天的礼物。早年的经历更加剧了这样一种心理障碍,他已经变得脆弱不堪,几乎所有的风吹草动都会使他草木皆兵。眼见的事实和确凿的逻辑也并不能帮他的忙,高宗在后来已经不知道怎样分析利害得失了,他就只知道“和”,无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形,只要能求得哪怕是一纸空文的和平,他都能感觉到最彻底的满足。对这样一种病入膏肓的人主而言,除非把未来的一切放到他的面前,否则他就永远无法改变已经形成的禀性。所以,二十年后金兵再一次南侵时,高宗便宁愿去当太上皇,他已经没有丝毫的勇气再去面对如临深渊般的恐惧。
只要有这样一位天子存在,就一定会有秦桧这样的人。
事实已证明秦桧是一个无耻之徒,为了自己的利益可以不顾一切。因此秦桧孜孜以求的投降动机只能归咎于我们的天子,是皇帝的需要赋予了他动力和源泉。贪生怕死、全无操守的人虽然也有他的处世原则,但绝不可能对任何事都一以贯之、始终坚固,所以即使他确为金人的奸细,一旦身居高位后,也并无绝对的理由再为金人奔走效忠。如果秦桧当初可以为身家性命而卖身投靠,现在也可以为高官厚禄而纳宠新主,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
秦桧的成功在于他从里到外都与天子达成了高度的契合。高宗没有什么强烈的癖好,秦桧也没有蛊惑人主的奇巧诡异之术,因此这种亲密无间就绝不是性情之合,而是为了某种功利的认同,这就是从权变通、一切为一己得失考虑的路线,为保存自己而不惜任何代价的强盗逻辑。假如高宗是一位好战的天子,秦桧一定也会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以雪耻兴复为己任的志士。
秦桧当然也自有他的手段来保持这种契合。早年提出的二策没有落到点子上,反倒迫使他采取了更巧妙的策略来抓住天子的动向。本朝不比以往,没有宦官可资利用,也无法攀附后宫作为依托,因此秦桧发展了一位天子御医王继先成为自己的亲信,同样在皇帝身边找到了一位通风报信者。王继先是汴梁人,世代为医,他本人也是由于医道高明而受到了高宗的宠信,成为天子身边惟一能说得上话的近臣。高宗之所以对一名御医如此宠爱,有一个原因也不能不提。那就是建炎三年(1129年)扬州惊变落下的那场严重的疾患,使天子病于“熏腐”。人道既失,为己身的快乐以及宗脉的延续考虑,都必须尽可能地加以治疗。因此继先得以凭恃恩宠,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上窜下跳,势焰熏灼。秦桧当然不会放过援引的机会,所以让妻子王氏与继先拜为兄妹,两人联手,对双方都有好处。秦桧其实是很不轻松的,他必须始终为巩固自己的地位殚精竭虑,于是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他乘轿、骑马或默坐时,经常是嚼齿动腮若有所思,好像是在筹划什么重大的决措。阴险者的嘴脸,往往如是。
高宗皇帝之外,秦桧的妻室王氏对秦桧的一生也起了一种异乎寻常的作用。秦桧本人就说过,若不是王氏给他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是不可能使金酋完颜昌答应让他们夫妻同时随军的。确实,王氏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一直是秦桧的主要智囊和谋主,因而秦桧北去时要王氏同行;出任伪职随军南下,他也要想尽办法把王氏带在身边。最后临机应变仓皇逃走时,犹不惜冒险与王氏同生共死。这似乎不能单纯以秦桧夫妻情深的理由来解释,要知道国破家亡之时,往往变故突发,绝大多数人都不免骨肉分离、妻离子散,要都像秦桧一样面面俱到,根本就无法照顾自己,又何论保全妻孥。所以当秦桧南来后,朝士们都奇怪秦桧竟能与家偕归,由此而怀疑其中有没有一些不可告人的东西。
无论秦桧如何逃脱,无论其夫妇感情如何,他离不开王氏是可以肯定的,秦桧在很多方面确实都要靠他这位贤妻为他运筹帷幄。岳飞下狱后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定案,当时就有不少传说,认为是相府闱阁中拍了板才促使宰相最后下了毒手。无风不起浪,假如这些传说并非全都是无稽之谈的话,王氏的不简单就可略见一般了。
王氏算得上是名门之后,其祖父就是当年被人戏称为“三旨相公”的王珪,在神宗后期及元祐太后掌权初期担任过十五年的宰执。王珪这个人基本上属于折中派,在变法与反变法的夹缝中起过一定的缓冲作用,就客观效果而言,对变法也有一些贡献。王珪有两个儿子,一曰王仲山,一曰王仲薿,王仲山就是王氏的父亲,大约是在秦桧中进士后不久,以二十万贯的嫁妆,把女儿嫁给了这位南方人。
王家的人继承了王珪赋性不坚的特点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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