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第91章


正月十三,搬尸队回来了。八具棺材,一长行顺官路上来,每棺两根椽杠,前后各四人吊着抬了,两只长凳架在前后杠上,歇息时棺材置于长凳上。州川风俗:殓了人的棺材上路不挨土。每具棺材头上,又各绑一只引灵的白公鸡。纸钱如雪片纷纷飘落,接灵的龟兹乐人从大堰上把八位亡人引回村里,吹唢呐的直把正月的冷日头吹炸。全村起了哭声,西风把满地的纸钱卷到高空又轰然撒下。孙老者弓腰拄着水火棍,领着村里上年纪的人伫立村口,满脸的皱纹里纵横着老泪。 
八个亡人中,最让人伤心的是高卷和孙庆吉的独生子雨生。长得像白杨树一样的小伙子啊,听了孙老者的话离开红枪会一心打贩挑的健壮后生啊,给父母攒了不少银钱一心要盖房娶媳妇的好儿子啊,跟上亮亮上县城听了几堂读书会的课也要求念书学文化的好青年啊,他也死在了漫川关的雪山上,今日他的灵魂就要回到苦胆湾的父母身边了啊…… 
高卷散乱的头发随风飞扬,她朝天狂笑,拿柳树棍挨个儿敲打棺材,腰里的草绳缠了一道又一道。饶搂着她不让她疯跑,她嘻嘻地笑着朝远处喊:“雨生!雨生!我娃回来吃饭哟———”苍凉的声音惊得树上的老鸹扑啦啦飞去。
州河滩(15)
牛闲蛋和老三抬着孙庆吉。他瘫痪在地上直不起身子,尿遗了一裤裆,屎遗了一裤裆。没了儿子,他脱了生命的桶底,魂也盛不住了。 
八具棺材在村口排了一行,后坡上一溜儿挖了八孔墓穴。村里人跪了半面坡,所有响声都一时间停息。孙老者嘶声念着唐文诗写的祭文,满胡子下巴朝下流水。下雪了,大朵大朵的雪花稀稀疏疏地落下来,缓缓慢慢地朝苦胆湾覆盖。无风,树梢静凝不动,孙老者的声音传得很远,人们却听不清他说的字音儿,一种嗡嗡的轰轰的如水洪漫地风卷沙滩的声音朝南北二山漫延过去…… 
一致的声音是要老连长出兵报仇,一致的声音是要把民团弄大。也有“另外一种声音”如暗流潜涌,说是村里死了八个人完全是跟孙家带的灾。如果当年孙校长不开除固士珍,如果孙家人不打跑老长工海鱼儿,村里能出这七灾八难的事吗?反过来说,搬尸的人又说了海鱼儿不少好话,他如何往湖北贩生漆挣了钱,如何照管搬尸队一行人的吃喝,如何给关口上说好话叫免了过关费,传言说他投了固士珍根本就没有这事儿…… 
陈八卦在苦胆湾的八路十巷走了几个来回,三百五十七户的五姓人家,大都异口同声地数说着孙老者的德性、孙校长的公心、孙团长的忠义、镢头老三的实诚、几个儿媳的勤快孝顺,说咱村里,长能安分于耕幼能专心于读,全赖孙家的福荫,这几年村里出事是年岁不好,这不是谁想扭就能扭过来的,谁要说是孙家人让村里带灾,那是说枉话哩丧天良哩要遭天打五雷劈哩……同时,村里“另外一种声音”的声源也查清了,说是马皮干私下里发的牢骚。有人就说,马皮干自管了十几杆枪,说话走路倒像个逛山,当年跑庙产打官司一心办学的热肠子叫狗吃了。 
为此,牛闲蛋向马皮干求证,马皮干拍着腔子说:“我咋能发这牢骚呢?咱跟上孙老者沾了多少光,别人不清楚你我还不清楚?” 
陈八卦上了一趟县城,带回来老连长的话。老连长说了:出兵报仇是不可能的,麻春芳的一营人马也不能滞留州川,过了二月二就调走,地方安全要靠民团自治,天上下雨地上滑,各人跌倒自己爬。如今的天下大势是,冯玉祥、阎锡山在河南和老蒋打得不可开交,咱投靠的是冯大人,冯大人叫咱吃屎就吃屎,叫咱喝尿就喝尿。冯大人如今来了命令,叫咱出富水关往河南内乡打。现正整肃军纪,等待装备,装备一到,左撇子右跛子就率先开拔! 
民团又扩大了一些人马。可是,孙校长支撑民团实在是勉为其难,倒是学生出身的高二石为民团建设出了不少好主意。幸好,从春天到麦忙,唐靖儿似乎安居于湖北两郧,固士珍也没来复仇骚扰,高等小学是跑操哩唱歌哩一片活泼生气。孙家的日子也暂有起色,三妯娌又开起了染坊,孙老者也有心情搂着金虎在泥坯上练字,只是在忙毕打了炕肥要上地的时候弄出了不愉快。 
州川人的习惯,每到麦毕种秋,都要把前年盘的火炕拆了打碎作为肥料上到地里,整个夏天就在炕底子上铺了芦席或支了木板睡在上面。老三拆了琴的炕,在墙外烟囱通到炕肚里的地方,他发现了一堆石子儿。老三想起死去的团长兄弟,想起那个貌似老成的长工,想起他黑夜里往烟囱里丢石子儿打暗号的丑恶,心里就揪一阵疼一阵。他想把这些石子儿捡给大大看,捡给二嫂看,大大的厚,二嫂的宽,也太没边没沿了啊!如此想着,就一五一十地把这一堆石子儿捡到粪筐里,鸡蛋大的,核桃大的,梅杏大的,一百多块如一百多颗子弹打在镢头老三的心上! 
猛然,一只脚踢翻了粪筐,老三一扬头,是二哥!二哥用低沉的声音骂他:“你还有心捡哩?一粪筐的耻辱!” 
海鱼儿带了两个挑担子的人出现在大堰上。他白府绸的衬衫外套着蓝洋布的夹褂儿,一条黑布带缚了腰,下身是藏青布的裤子,两只裤角一扎显得十分精干,脚下千层底的布鞋也是时兴的窄口样式。他大步朝苦胆湾走来,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有人就赶紧报告了护校队。马皮干就和牛闲蛋紧急商量,海鱼儿此行到底要做啥?咱是上文的还是上武的?此前有两种传言也不知哪种是真,一说海鱼儿做生漆生意挣了钱收殓了八个遇害的村里人,又有传言说他投了固士珍要报孙家的仇,可此行又没见他带枪领人马来。牛闲蛋就说啥事都有说和的没有打和的,马皮干就说你别忘了是咱俩把他吊了梁又给扔到河滩的,这人今日前来肯定没有好事。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一时不能定夺,牛闲蛋就说他先去告诉孙校长躲避,叫马皮干先拿软的粘上,也不要立即集合民团的人。 
马皮干不管这些,他先叫几个射手上楼把武器支到枪眼里,又叫八个队员背了枪在学校大门口夹道排了两行。他自己把两把盒子枪交叉着朝左右肩上一挂,大大方方地上路迎接。 
没料想海鱼儿比他还大方,过去的生死仇恨似乎没有发生过。海鱼儿说兄弟做生意路过,特意买了些笔墨纸砚给高等小学送来,如果孙校长不嫌弃的话,也想捐些银钱给学校。马皮干就拱手作谢,说难得海鱼儿一副好心肠,捐善款是功德事,老天保佑你生意成功发大财。海鱼儿说我这一辈子没念过书只会耍剃头刀子,娃们家该念书认字了却进不了校门那是大人的过错。说话着就到了校门口,马皮干粗着声喊口令叫立正敬礼,之后就引海鱼儿入了他的队长室。
州河滩(16)
马皮干告诉海鱼儿,孙校长已经不管学校了,人家把事干大了,去当民团团长了。海鱼儿干笑两声说书念得太多了也难免发愚,又说像你马兄这样的人才就是放到唐司令手下,顺便拨拉几下就是团长参谋一类的官官子,又问他是否活得舒坦。看马皮干惭笑着摇头叹息,海鱼儿就拿出一个粗布缝成的袋子,袋子一摇嚓啦啦响。他递给马皮干说,看马兄你难场成这样子,老弟我没有多的也有少的,兄弟我贩生漆是挣了些钱,这八百银元不多,你拿上给嫂子侄子扯些洋布做几身换季衣裳还是够的。马皮干一时花了眼,他哪里见过这么多的银子钱!自打爷时从下河移居到苦胆湾来,人经多少年了啥时候拿过一布袋的钱!一时间又是作揖又是打躬,忍不住嘴一咧就要感激涕零。 
马皮干又一边关着门窗一边颤着声儿说:“你看咱手中有的是枪,可孙校长这也不让干那也弄不成,咱这枪杆子也真是白耍了!”海鱼儿帮他拉上窗帘子,压低声音说:“这儿有一笔好生意,做成了我保你稳赚三千大洋。有了钱,到西安省买一院儿房住去,娃娃有洋学堂上,你再办个小夫人在屋里,你看那是啥日子,嫩蕃麦秆的味道只有牛知道!” 
谨慎的笑声中,海鱼儿把嘴凑到了马皮干耳边…… 
猛然一阵嚷嚷,一个女人的身影就到了门外。马皮干赶紧开门,笑说:“是二嫂呀,你看是谁来啦!”饶就笑呵呵地进了门,一边舞扎着手一边说:“来啦就上屋里去么,还要叫嫂子请?真是挣了钱啦成财东啦架子大啦?你二哥到油坊里去了,听说你来啦,人还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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