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使者》第52章


黑屠反抗了,他一次又一次地试图逃离这里,又一次又一次地被抓了回去,他本来想不通,明明就嫌恶他,为什么还偏要禁锢他?后来他有点懂了,只要他在,那些寻不到苦主的脏水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就能有的放矢地获得解脱,甚至不必合乎情理,谁都可以污蔑他,谁都可以利用他,谁都可以诋毁他,他成了罪恶的和事佬,维持整个不堪重负的病城那装腔作势的平衡。
小黑屠攥着自己的左手,手肘撑着地面,勉勉强强地坐了起来,身上泛着阵阵酸痛,他抱着膝盖,将自己藏进不甚粗壮的树干之后。四周乌压压的一片,早已没了人声,只剩窸窸窣窣的虫鸣,他这才敢稍稍舒气,夜的厚重深沉总能比白日的喧嚣聒噪更叫人安心得多。
毕竟,他是见不得光的人。
虽不知自己何罪之有,但你们都这样说,说多了,我也就信了。
我应该是个罪人。
“对不起…”
他将嘴唇贴在那只小小的六指之上,悄悄话似地,嚅嗫道。
只是在林子中捡了一个掉在地上的干果吃,不料想一群人冲了过来,揪住他的头发就破口大骂,骂他是杂种,骂他偷东西,骂他多生一指注定手脚不干净。骂够了便又开始拳打脚踢,直到他一动不动昏死过去,那些人才心满意足地离开。黑屠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果子,狗吃得,猫吃得,虫蚁吃得,偏偏他却吃不得?难到因为他是个人么?
我是么?如果我是,又凭什么可以随便打我?
小孩子不通人性,他只有简单的困惑,蝼蛄城人尽皆知,河婆的指引能够解开任何滞郁于心的疑难。黑屠于是想去找河婆问清楚,忏愧也好受罚也罢,只要告诉他,如何才能从这与生俱来的原罪中,得到神的宽恕和救赎?
要抛弃它么?
黑屠被这个念头吓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抱着左手蜷缩起来,不,不可以,它是我唯一的朋友,绝对,不可以…
河婆!
河婆一定会给我答案!
他奋力站起,沿河岸朝着神庙疯跑,平静的水面上流淌着静谧的月光,不知为何,他越靠近那个地方,就越觉得,心虚。
汗流浃背的小黑屠在神庙前粗重地放缓呼吸,他拽了拽衣角,紧张地张望着那高高在上的圣地,咽下了一口干涩的空气。
“请问…”
他连门环都未及拉起,一束刺目的火光便逼近眼底,几双大手将他直接拖到在地,不由分说又是几个闷棍,“来这干嘛?”
黑屠捂着脱臼的手臂,抬起头望着他们,不置一词。
“还敢瞪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若不是蝼蛄的人赏你一口饭吃,你早就饿死了!”
火辣辣的耳光呼在脸上,黑屠任由他们打骂,经验告诉他,不反驳,不争辩,反倒早些了结。
“王八羔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平日里偷鸡摸狗也就算了,神庙的东西你也敢动心思?”
“外面在闹什么!”
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大门的另一边传来,所有人皆是一惊,又连连恭敬地跪拜下去。门开了,一个鹤发松姿的老者,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慢条斯理地从里面踱了出来,到了门口,她慈蔼却威严地扫掠过每一个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所为何事?竟至于在这里大动干戈?”
“河婆大人,这小兔崽…这小子是个惯偷,起了歹念,我们怕扰您清静,这才…”
“这不正是扰了我的清静?”
那河婆用手杖敲击了几下地面,矍铄的目光在黑屠身上来回打量,凝聚到他的左手,那视线明显停顿了片刻。眼神触碰的一刹那,黑屠恍惚中看见一双手,沿着她的耳根,撕开了她的嘴角。
心跳加速,无法呼吸。
六指一抽一抽地痉挛着,这个人…这个人…
全身上下,都在抵触对她的信任。
“你…”
不是神。
期待湮灭成了警觉,黑屠下意识地摇摇头,转身拔足狂奔,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信念,不断在脑海徘徊,左右着他的脚步——
离开…离开蝼蛄,必须离开!
“呃!”
血…
头皮绽开的湿润顺着脖颈滑入后背,有人提着他的脚,脸颊在地面摩擦。他被关进了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再然后,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丧失了意识。
黑屠是被沸沸扬扬的吵闹声惊醒的,阳光晃得眩晕,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口中被塞得满满的,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被牢牢绑在地上,像一块钉得结实的木板。一群奇装异服的人围着他敲锣打鼓振振有词,其中一个突然“啪”地一掌,在他额头贴上了一道符咒,另一个又呜噜噜喝下了什么,对着他的脸“哗”地喷出一道焰火,黑屠偏头躲闪,正对上了人群之外,端坐在高座之上的河婆。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她站了起来,高举手中的禅杖,所有人都瞬间安静,噤若寒蝉,聆听她的教诲,生怕触怒天恩。她的嘴皮在蠕动,可黑屠觉得,她那分明就是在笑。
在对他笑。
“妖孽之源,祸事之根,乃画蛇之足——斩!”
权杖指向他的左手,那几个人随后一拥而上,将它一根一根硬生生地掰开,连挣扎的空隙都不给他,冰凉而锋利的刀刃干脆利落地划破皮肤,割烂筋骨,疼痛都是后知后觉。
什么东西被抢走了。
黑屠提心吊胆地垂下眼皮,瞥向自己血肉模糊的左手,哆哆嗦嗦地数了起来——
一…二…三…四…五。
没了。
他们杀死了它。
“魂于天,魄于地,孽根抛于高山,其肉身沉入河底,不复相见,可保万世无虞…”
河婆瞥了一眼呈上去的断指,娓娓道来。
“是!”
黑屠眼睁睁地瞧着那些人理直气壮地夺走他身体的一部分,理直气壮地商量着如何将他最珍惜的朋友丢弃。又眼睁睁地瞧着他们理直气壮地走来,搬起一块巨石,和一根纤长的竹竿。
仪式仍在继续。
那孩子被装进了猪笼。
汩汩的流水。
有人高歌,有人欢呼,有人提前庆祝,雀跃鼓舞。
听啊,消灭他,是神的旨意——
剥夺他的生命,是福泽。
害蝼蛄水深火热民穷财尽的始作俑者终于被消灭了,此后,该能过上好日子了。
没有人质疑他们的神,出了差错。
不,你们,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全部,都在装睡。
河水灭顶之前,黑屠都盯着河婆,不曾眨一下眼睛。
命不该绝,是一个奇迹。
当黑屠在湿漉漉的泥泞中爬起,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他忘得一干二净,他本能地将那些伤痛就地掩埋,也没有刨根究底的兴趣。
他仿佛真的失去了什么东西,不会哭不会笑甚少开口,感受不到快乐更从不悲伤,他不绝望只是也不寄存什么希望,他没有死,却不代表他还活着。
几百年后,他变成了恶魔。
卷袭着一身暴虐,游走在不周之境。
直到与他的朋友再次重逢,兜兜转转,漫长得不忍回首。
“呼…”
黑屠揉了揉鬓角,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顺着破败的城墙悠哉悠哉地漫步,尘埃落定,再没什么有资格玷污他的心绪,算不上往事的记忆也随着释怀愈发朦胧黯淡,又飘到了那个遥远的位置,与如今,再无关联。
黑屠在城门外负手而立,斜阳映出他高大毅然的背影,从此以后,我与这个地方的恩恩怨怨,少的不必补,欠的不必还,这笔烂账便就此作结,彻底,一刀两断。
“梵玉,我不会再让人伤害你了,没人能将我们分开。”
他大步流星,摩挲着心口的白玉,温柔地笑了。
第41章 消弭
了结身外之物,黑屠又召出了不周之境。
其实他并不想回来,这个他宁愿玉石俱焚也要逃离的地方,承载了太多难以启齿的往昔。他的罪恶,他的怨念,他的愤怒,他的凄苦,凝炼成一条单薄的直线,没有波澜,没有终点。
可他也知道,不周之境,无论如何,无论谁,都不可能毁灭。神出鬼没,光怪陆离其实都只是幌人的伎俩,透过浩瀚的黑洞击穿假象,它不过是披着一层虚无铁壁的,有底之渊。
不周之境,主宰着里面的人,亦被里面的人所主宰。
它的新主人决明宗,与世隔绝的,内心世界。
包容与他一样可悲的魑魅,一群无病呻吟又无家可归的行尸走肉,体恤他们无人问津的落魄,落寞,落空的浮生。他们都是未曾见光便被抹杀的游魂野鬼,在不识得温暖的人间彼此憎恨的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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