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谈往录》第22章


“船向西绕了一个弧形的弯,到了玉带桥,游览了西堤六桥,慈禧扮观音(右为李莲英)然后划回湖心。此时老太后谕旨‘停船’。船头船尾第一节短舱底下都备有铁锚,前舱两个,尾舱两个,撑船的太监赶快把锚沉下去,把船定住。副船赶紧并排在老太后的龙舟旁,副船上的人们按品位站好,准备给老太后请安。老太后缓慢地由龙舟的宝座上站起,在敞亮的舱厅里踱了几步,然后走到船头,接受皇后以下的人朝拜问安。老太后点了点头,算是知道了。朝拜完了,副船马上后退,退到龙舟后面,用翘板跟龙舟衔接着。这是我们当宫女的救命的机会。我们赶紧溜到副船里,作我们应当‘方便’的事。龙舟里的更衣室,是决不许我们用的。好在我们年轻脚大,像猴一样在船上奔跑。”说到这里,她也忍不住笑了。
“老太后吩咐一声传膳,这就要看李莲英的了。李莲英溜到船尾。用准备好的竹筒喇叭一吹,不许用刺耳的金属响器,怕惊了驾,低低的三长声,就见左右的小船都迅速地行动起来。前面奏乐的两只小船也靠拢在一起了。带着茶炊膳具的小船,一只在龙舟左,一只在龙舟右,双双迅速地靠近龙舟,用翘板各自搭成两行的人行路跟龙舟联接起来。东边的一只作为上菜的船,西边的一只是接撤菜的船。太监们各就各位,井井有条,肃然站立,鸦雀无声。上菜像钟表一样,该停的停,该走的走,但开表的钥匙是在李莲英的手里。漂泊在湖面上的装作采莲的小瓢扇扇也‘之”字长蛇地联缀起来,一直联缀到最近岸边的码头。码头上内奏事处的、寿膳房的、御茶房的、御药房的也恭敬待命,随时听候召唤,等没事时,再悄悄退下。张福高喊一声‘膳齐’,这是请老太后入座的表示,同时李莲英用手里小红旗向前方十几丈远的乐队船一指,乐队竹弦就合奏起繁杂的乐声,这是表示老太后的正餐像日到中天一样,各方面都是兴隆昌盛的。寿膳船上的菜有条不紊地挨着次序向上递,太监们站在翘板上一个一个地向上传。我们都衣服整洁,带着雪白的垫布,凝神屏气,一点也不敢疏忽。
“老太后的膳厅究竟嫌窄小了点,正桌和副桌的菜已经全摆满了。老太后无论何时何地一百二十几样菜是不能少的,无故减膳那还了得(国家出了大的灾难,才能下诏减膳)。张福暗里请示侍膳的大公主,大公主启禀太后,请老太后过目各种菜,拣无用的往下撤,悄悄地顺龙舟送到副船里给皇后妃子们吃,有的冷荤就撤到茶炊的船里。这样川流不息地往上递菜,老太后浅尝一点又陆续地往下撤。繁杂的音乐始终不停,李莲英站在船旁一眼不眨地指挥着上菜和撤菜。太后进膳大约一个钟头,大公主始终谦和地站着伺候,这就是宫廷里的礼教。须要知道这是最得脸的事,别人求都不能得到。老太后把筷子一放,说你也在这儿吃罢。大公主赶紧谢恩,站在桌子旁边,一边和老太后说着话,吃完这顿饭。
“说句实际话,也真难为这位‘佛见喜’——李莲英。储秀宫里有这样的小故事,这是听张德福大叔学说的。在十几年前,东陵马兰峪守陵的堂郎中,过春节给老太后进贡,有一种梨,皮发黑,外表也不漂亮,看起来很不让人生好感,可是吃起来,只要一粘嘴唇,感到它又甜、又酥、又细、又嫩。老太后尝了后,连声说好。宫里管这种梨叫‘佛见喜’。以后大家觉得李莲英很像这种梨,他外表长相很不给人好感,可是当起差来,处处想得周到,宫里的行话叫‘兜水不漏’,让老太后感到放心舒服,深得太后的喜欢,因此也就背后管李莲英叫‘佛见喜’。这种戏谑而不伤雅的绰号,在宫里很多,如管陈全福叫门神爷,管崔玉贵叫小罗成,张德福叫土地爷。宫里不管谁找什么,用什么,只要问张德福,他全知道,所以才得这个外号。这位‘佛见喜’也是60多岁的人了,披星戴月,起早贪黑,勿勿忙忙而又有条不紊。老太后有一个主意,他要有十个办法准备着,去迎合老太后,这也就很难为他了。像游湖这样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严丝合缝,不经过他的深思熟虑是很难让老太后舒心如意的。
“老太后吃完饭,乐曲又变成悠扬的调子了。有时老太后高兴,还让李莲英传旨指名叫某个乐工吹奏某个曲子。老太后是深通音律的,喝着茶,用手指轻轻叩着桌面,如醉如痴地听着。过一会儿,老太后站起身来,慢慢踱到龙船的前面,左手背着,右手端着水烟袋,往四外一望,东有知春亭,西有豳风桥,南有龙王庙,北有排云殿,四周花木葱茏,湖中水天一色,清风徐来,丝竹悦耳,左顾右盼,怡然自得。这大致就是老太后游湖的情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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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巧(1)
时间相隔有40多年了,但一合眼,老宫女那种凄苦的面孔就呈现在我的面前。她对我说:“我极不愿意谈我们年轻时欢快的事,想起在一起苦熬岁月的姐妹们,全都七零八落,没有一个好下场的。小娟子难产死了。春苓子嫁给个护军,男的吃喝嫖赌,她又窝囊,挨打受气,自己的一点积蓄全给偷光了,小命也跟着完了。小翠起初还好些,一到民国年间,男的当巡警,当时北京巡警很多是旗下人。他又好脸面,摆阔气,弄得吃上顿没下顿,穷得揭不开锅盖,不几年也穷死了。想想她们,比比我自己,我还有什么心肠说那些欢乐的事呢。当时越是欢天喜地的事,现在越让人伤心落泪!我下狠心把当年高兴的事埋在肚子里,永世也不再对外人提了。当年别人都瞪眼瞧着我们,说我们吃香的喝辣的,跟太后、皇上沾光,他们哪里知道伺候人的苦处。
“我们是有名的‘戳脚子’,东北人管把东西竖起来叫戳起来,竹竿子竖着靠在墙边叫戳在墙边。我们没黑夜没白天的整天站着,像竹竿子钉在地上一样,所以小太监们就背后讥讽我们叫‘戳脚子’。老太后爱听戏是谁都知道的,可我在这里并没叙说过老太后听戏的事。因为一提听戏我们几个就浑身打哆嗦。只要老太后听戏,我们一定得在旁边毕恭毕敬地伺候着,伺候还算容易,就是站规矩难,大庭广众之下,必须笔管条直地站着,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腿也麻腰也酸,当时恨不能躺在地下,哪有心肠听戏呀!老太后最高兴的事常常是我们最受罪的事。人的苦乐就是这样不公平,我们当奴才的连骨头都是主子的,谁还敢喊一句苦哇!”
她一边摇着手磨,一边和我絮絮地谈着心里话,干瘦的脸上显示出冷漠的表情,眼睛有些凹陷了,两边眼角有两块红红的眼晕,那是长期抱着火盆烤火留下的痕迹,睫毛长长地掩盖着昏暗的眼睛,两个眼皮一张一合地在试探着听话人的态度,这是她多年的习惯。我只是聚精会神地听,不用话去安慰她,因为过去的伤心事,安慰是没有用的,只有让她把苦水吐出来心里才舒服些。
“我们在宫里的生活可以用四个字把它概括下来,那就是‘真哭假笑’!”她又断断续续地说下去,声音拉得很长。
“我们可以说没有真正痛痛快快地由心里头笑过。一天从早到晚,主子笑我们陪着笑,我们的下颏要永远是圆的。主子生气我们倒霉,哪有件痛快事是我们自己的?所以我们没有真正地笑过。可我们受到了冤屈更没处去诉苦,也不容我们诉苦,只有憋在心里,找个僻静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呜咽流泪,哭完以后,用手绢把眼睛一抹,谁也不让看见,该干什么干什么,再说不干也不行。我们宫女子十个有九个半是狠心的,把下嘴唇咬出血来也不能叫苦,因为叫苦也白叫,没有人心痛。这就是我们的真正生活。”
我赶忙用话岔开她的牢骚,有时她会说个不停。如果不用话岔开,她会絮絮地说一个上午。这大概是她的心病,我不知听过她多少次了。我慢慢地说:“难道你们一年到头,就没有松心的日子。”这时她推着磨有时发疯似地转十几下,有时停下来,木然地两眼看着墙角,半天动也不动,更不答理我的话。我知她又犯心病了,只得找她熟悉的事引起她的兴趣。
“老太后不是最爱听戏吗?”我有意无意地说。“《坐宫》,是她老人家最喜欢听的戏,里头铁镜公主打坐在皇宫内院和驸马爷猜心事一段,您还记得吧?”她说:“老掉牙的戏咧,谁不知道呀!”我说:“‘闲着也是闲着’(铁镜公主的戏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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