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第27章


拴拴不说话了,陷入沉思。奶奶又说,快去,我的孙子,一点不要犹豫,走,快走!
可我想你呀奶奶……
我的孙子,你活人还在后头哩,奶奶快死的人了,你万万不能想奶奶就哪达都不去了,那是没出息。男娃子要有出息,就要到外头奔去呢!
拴拴又思考了一下说:
那我去?
去!为啥不去哩?我还怕人家不叫你去呢!
好,那我就去!
拴拴是坐在热炕上和奶奶说话的,一旦定下要去定西了,他又恋起奶奶来了,决定今晚不回幼儿园了。他脱了衣裳钻进被窝里说,奶奶,我在家里再睡一夜,过一两天就走呢,再没时间回来了!但是奶奶没心思睡了,奶奶拿过拴拴脱下的衣裳坐在窗根靠近煤油灯的地方给他缝补。奶奶的眼睛花了,拴拴睡着之后奶奶把他叫醒了三次,叫他往针眼里纫线。第三次叫醒时已经半夜了,奶奶还在灯下坐着。奶奶说:
拴拴,我口渴得很,你给我舀点浆水,我想喝口浆水。
拴拴光屁股跳下地去,从一个浆水缸里舀了半碗清清的浆水汤给奶奶喝。那是夏季娘从地里拔来的葛蓬腌下的浆水,还煮了半锅糜子面汤倒进去,叫浆水有点面气儿。后来,全家人不断地捞菜吃,娘又不断地把各种野菜煮熟再添进去。娘没了以后是冬天,没野菜了,奶奶把蕨菜秆秆煮软了补充进去。浆水汤已经清得没一点儿面气儿了,汤却酸酸的,喝了特别解渴。
喝完浆水汤,奶奶睡下了。拴拴把碗放回桌子上去,又上了炕。他钻被窝的时候看了一眼奶奶的脸说,奶奶,我把灯吹了。奶奶说吹吧。
奶奶睡在靠窗根的地方,那里离着炕洞口近,炕热。拴拴爬起来隔着奶奶吹窗台上的煤油灯,看见奶奶如释重负的样子,朝他笑着。奶奶说:
拴拴,给奶奶把被边压一下,进风,凉得很。
拴拴把手从奶奶胸脯上伸过去压了压奶奶身子那边的被子,问,好了吗?
奶奶笑着说好了。奶奶把一只胳膊抬起来放在前额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拴拴知道奶奶累了,说了声睡吧,扑的一口气把灯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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拴拴睡醒时太阳已经照在窗户上了,他急急忙忙地穿衣裳,——奶奶把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他头顶上——然后下炕穿鞋,说:
奶奶,我走了,去幼儿园了。去晚就喝不上汤了。
他说完就走,但走到门口时觉得有点异常,奶奶没喘。刚才穿衣裳下炕,奶奶也没喘!奶奶的胳膊还在前额上搭着,和他吹灯时的样子一模一样。
他走回炕前又喊了一声:
奶奶!
奶奶还是不喘。
他拨了一下奶奶搭在前额上的手,奶奶的手已经冰凉僵硬了。
第三铺镇到通渭县城约四五十里路,拉车的牲口瘦成了干骨头,但一路下坡,车催着牲口走,两三个钟头,第三铺公社的四五十个娃娃就到了通渭县的儿童收容所。公社的幼儿园里有七八十个娃娃,但有些娃娃的亲属不叫娃娃去定西儿童福利院,这一批就来了四五十人,三辆马车挤得满满的。公社的妇女主任领来的。县儿童收容所是专门收容那些流浪儿童的,在县城西门外山官庙旁一家关了门的商号的院子里。这里已经集中了城关公社和碧玉公社的几十个娃娃。第三铺的娃娃们一来,收容所的干部就登记造册,一个一个地问姓名、岁数、家里还有啥人,不够条件的不要。
年年和芹芹顺利地登记了,到拴拴时出了点麻达。那干部问家里还有啥人,他说没啥人了,除了大姐二姐在外头要饭,再没啥人了。但旁边有个年家湾的娃娃说了一句话:你家里不是还有奶奶吗?一听说他还有奶奶,那干部说,家里有奶奶就不够条件,一边去!拴拴一下子就急了,喊着说,我奶奶没了,我奶奶没了,昨天将将没了的!那干部愈加不信了,说,今天去定西哩,你奶奶昨天没了,你哄鬼哩!
实话,我说的实话!
但是无论拴拴怎么辩解那干部也说不行不行,你还是跟上车回家去。
虽然没给拴拴登记,但中午饭还是给他吃了,一大碗莜麦面拌汤[11]。吃完了饭,来了一辆轿子车,把条件合格的娃娃们拉走了。后来第三铺公社的马车要回去了,妇女主任对着十七八个年纪过小的娃娃喊,回去喽,回去喽,娃娃们上车!
娃娃们都上车了,拴拴却不上。妇女主任喊,那拴拴,你在那达站着咋哩,快上车!他回答:
我不回第三铺。我去定西哩!
你不够条件,人家不要你,你快上车!
那拴拴说,我奶奶就是没了!你不信吗?你回去调查一下去!
妇女主任也生气了,大声吼起来:哎,你上车不上车?你还把人鼓住[12]哩!何成喜,你把他抱到车上去,拉上走!
何成喜是赶马车的车把式,三十来岁,很壮的身体。他走过去把拴拴抱起来说,娃娃听话,家走。他把拴拴放在车上。可是车把式一转身拴拴就跳下车了。妇女主任发脾气了!
你还真不听话!何成喜,抱上去,你把他再抱上去!我看他再下去的!
车把式也有点不高兴了,双手把拴拴的腰一拤放在车上,同时像蹾粮食口袋一样把他的屁股在车板板上腾腾地蹾了两下:
老实坐着!
那拴拴不动了。马车走起来了,三挂车一挂跟着一挂。但车走出几丈远,到了人来人往的一个路口上,拴拴忽地站起来往下一跳,接着就往一条岔路跑去。车上坐的几个娃娃喊起来:拴拴跑了!拴拴跑了!车把式扭过脸看了一下,朝前头一挂车上坐的妇女主任喊:
秦主任,那娃娃跑了,咋办哩?
妇女主任跳下车朝着奔跑的拴拴看了看,说:
跑去,叫他跑去!不管了!
黄昏时候,那拴拴又回到了山官庙旁的收容所。他知道收容所里还有些娃娃没上去车,过两天轿子车还要来接人,他想混在娃娃们当中去,但是那个负责登记的干部看见了他,喝他:你咋没走!他回答:
你这个大大不相信人,我奶奶真没了!
那干部看了他好一阵说,你家里啥人都没了?
还有个二爸哩。
有二爸就不能去定西。
拴拴不出声了,站着。后来,那干部说,去喝汤去吧,晚上在这达蹴一夜,明天回家去。但是,第三天定西儿童福利院来接人,拴拴硬是挤上了轿子车。轿子车到了定西地区儿童福利院已经是半夜了,娃娃们一下车就被阿姨们领进墙刷得白白的大房子里,吃了点饭睡了。早晨起来,拴拴看见院子里玩的娃娃们都穿着崭新的灰色和蓝色的学生装,不论男女都剃着光头。小娃娃们的棉袄上边还罩着白生生的饭兜兜。
焕然一新头剃得光溜溜的年年一边招手一边向他走来,笑着喊:
拴拴,你来了!
[1]方言,捣,砸。
[2]方言,粮食淌在地里。
[3]方言,方才,刚刚。
[4]方言,厉害。
[5]旧度量衡,十六两为一斤。
[6]方言,老人们对远亲或无亲缘关系的晚辈成年人的尊称。
[7]方言,说话,出声。
[8]方言,傻,不懂事。
[9]胡麻油在西北地区被称为清油。
[10]方言,那。
?[11]方言,疙瘩汤。
[12]方言,固执和不驯顺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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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不记得那是一辆什么牌号的车了,连八十岁的王兴中叔叔也回忆不起来了。反正是辆轿子车,不是现在奔跑于高速公路的豪华大巴,也不是中小城市有人招手就停住上人的中巴。它的模样是这个样子:前头有个大鼻子,里头是轰轰响的发动机,呼隆隆转动的“螺旋桨”。司机座位前的大玻璃分成两块,每一块都像农村人家灶火的小窗子一样大。司机坐在驾驶座上往外看,有一种进了菜窖的感觉。车帮上的玻璃窗也小得很,人一进去就像进了农家茅舍,光线立即就暗了下来。有人回忆说,可能是用卡车改装成轿子车的,大概有二十来个座位。但这却是当时定西专区专员公署惟一的轿子车了,七八成新。这辆车那几天破天荒地归王兴中指挥,他说去哪里,司机就乖乖地往哪里开。
王兴中是新成立的定西专区儿童福利院的教导主任,那几天负责从通渭县往定西县城拉孤儿。
这天他是第三次来通渭县收容所了。第一次是3月22日,拉走了一帮流浪儿;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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