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第37章


住了,李叔叔去了才领回来。
我和年年跟王汉元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一起想办法搞吃的。我觉得这个人胆大,办事有主意,还讲义气。有一次,我和他去街上给食堂拉水,来了几个城里娃娃,一把把我推进水坑里了。王汉元急了,他打不过那几个娃娃,拾了个钉子冲过去一下扎在一个娃娃的肩膀上。那娃娃的肩膀出血了,哭开了,一个大人看见喊开了:要杀人了!我们吓得跑回来了,架子车都撇下了。还有一次,我们去偷定西糖厂的糖稀,他白天侦察好了熬糖稀的车间,半夜里我们翻墙潜入拧开了锁,往准备好的瓶子里灌糖稀。回到福利院我偷的糖稀不甜,原来是装了一瓶洗锅水。王汉元把他的给我倒了半瓶,我用馍馍蘸着吃了好几天。
我和王汉元关系好,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都有过要饭的经历,内心里有一种沟通,一种同病相怜的好感。他对我讲过他的家事。他是榜罗公社毛家湾村的人,1948年出生的。他说1959年的五月初五,阴历,他大到毛家湾村头顶的山坡上掐苜蓿去了,在苜蓿地栽倒了。他说他大那年才47岁,就杵个棍走路,因为饥饿,父亲瘦成个骨头架子了。那时候队长不叫社员掐苜蓿,说苜蓿是生产队的,不是你个人的菜园,你想掐就掐。他大脾气倔,说我一家人没吃的,你不叫掐我咋活!硬是自己掐苜蓿去了。当时他的一个远亲房哥叫王天有的从旁边走过来看见了,把他大背回家了。他大被人背回来时他还在炕上睡着呢,他已经饿得不愿起床了,他娘也在家。他大放在炕上时已经没气了,他娘哭着说这可怎么办呀!他却没哭。他说他饿懵了,不知道悲伤,也没有眼泪。王天有叫了两个人把他大抬到地上。家里没木头,卸下几块门板拼了个匣匣,转过天抬出去埋了。他哥比他大七岁,头一年就上洮河去了,这时家里就剩下他和娘了。他娘白天参加队里的劳动,晚上收工了剥树皮掐苜蓿撩乱两个人的光阴。过了两个月,那是一天上午,他在院门口的路上晒太阳,过来了一个人。那人他像是在哪达见过,但又知道他不是毛家湾的。那人看见他说,走,要饭走,不然就把你这娃娃饿死哩。他问到哪里要饭去,那人说我把你领到陇西要着吃去。他娘那时在家,但他没跟娘打招呼就跟上那人走了。他们顺着毛家湾村后边他父亲掐过苜蓿的山梁走,到了榜罗,大概走了二十里路。那人背着十几斤谷子,找了一个人家,在人家的磨子上推成面煮了锅汤,又烙了几个馍。那人给这家人吃了些,他们自己也吃了些,就住下了。第二天又走,过四罗坪,青堡,天黑时到了和平。找到一家饭馆,卖荞麦面面片,但是要粮票要证明。那人有点钱却没有粮票也没有证明,人家不给卖。他们跟人家央求,人家给了一碗汤,他们泡些谷子面饼吃了。吃饭时外边停着一辆汽车,司机也在饭馆吃饭,还有两三个人。吃完饭司机要走,领他的那人说把我们拉上一下。司机看着他们问去哪儿?那人说你把我们带到陇西。司机说我们不去陇西,我们去文峰镇。那人说那就带到文峰镇吧。司机说上去,钻到帐篷里去。他们就上去了。钻进帐篷,他们看见一车全是苞谷。他那时穿着一个肚肚[6],就一边吃一边装,那个人也一边吃一边装。车到文峰镇司机要卸粮去,叫他们下车。司机看见他们抽抽和肚肚里装了苞谷,但没说啥,看了一眼就走了。这时天黑透了,大概夜里十点了,他们又找着个饭馆,又是卖荞麦面面片的,他们又要着喝了些汤。这时来了一列客车,那人就提起他扔在车上,他们到了兰州。从车上下来,出了站,那人说你到饭馆里要着吃去,过几天我找你来。但是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见着那人,他就在兰州要饭吃。
刚到兰州城里,他心里很害怕,看见城里人穿得好,吃得好,走路很神气,对乡里人冷冰冰的。可是过了些天也就不怕城里人了。这么一件事改变了他对城里人的看法:他要了两个月饭,在饭馆舔盘子,在居民区要饭馍馍,街道地形都熟了,看下东哨门有个大果园梨长得特别好,就去果园偷梨。他爬在树上摘梨,看果园的人发现了,过来看是个孩子,没说啥就走了。他拿着个白布口袋,摘了一口袋梨,第二天早上背到兰州汽车站候车室去卖。他不知道梨该卖多少钱,就卖一角钱两个,呼啦啦人们都拥过来买,抢着买。卖了三四元钱。汽车站外边有个小食堂,早上卖汤,不要粮票,他就每天去排队买碗汤喝。他晚上就睡在汽车站候车室。钱花完了,就再去偷梨,再卖。一天他正在候车室卖梨,进来一个人要没收他的梨。他不叫那人没收,那人硬夺他的梨,还说?把他送到收容所。人们都涌上来看那人夺他的梨,他抱着梨躺在地上不起来。这时进来一个穿得很神气的人,皮鞋很亮,半截袖的衬衫,问那个人:你夺孩子的东西干什么?那人说他偷的梨。来人说,他偷你看见啦?那人说,外地要饭的,不是偷的哪来的?来人说他偷梨你抢梨,这算什么事?那人把来人和王汉元都叫到派出所去了。到派出所,叫他站在院子里,人家两个人进了房子。他站在院子里听见两个人还在吵,过一会儿那个替他说话的人走出来了,看他一眼,没说话就走出去了。然后警察出来叫他进去,指着夺梨的人说,你偷他的东西没有?他回答没偷。警察说,你把梨背走,到外头要着吃去,不要偷了。他背着梨出了派出所看看口袋,卖下的钱还在里头。
他说,出了这件事之后,他再也不敢偷梨去了,就是要饭。要到哪儿就睡在哪儿:有时睡在商店的台阶上,有时睡在人家的门洞子里。有一天晚上,他又跑到汽车站的候车室去睡觉了,在椅子上蜷腿睡,那个穿皮鞋和短袖衬衫的人又进来了,在候车室里转来转去的。那人看见他了,走近了,他就赶紧坐起来。他从心底感谢这人,就对这人笑了一下,这人就问他:你再搞梨没有?他说没有再去。那人说,别怕,搞来卖,卖了钱买吃的。他说再不敢了,那人说,搞点梨不算偷人,接着搞!说完,那人还给了他二元钱,叫他买面汤吃去。
后来他在火车上要饭,车把他拉到了定西。在定西不如在兰州好要,定西人比兰州人穷,给的少。这时已经到腊月了,他想他娘了,就坐火车到陇西,再从陇西走到青堡,榜罗。他走到毛家湾梁上时天黑了,碰见下庄里的两个娃娃,一个叫福祥,一个叫田娃。这两个娃娃一人杵着一根棍走路,问他从哪里来?他说到兰州要馍馍刚回来。两个娃娃就都说,你有吃的吗,给上些。我们饿得走不动了。他抽抽里有两个在定西要下的生洋芋,就给了那两个娃。那两个娃一边吃生洋芋一边说你家里豪[7]去了,领上我们要饭去;你到家里就饿死哩!他说想娘了,要回家哩,到家看看娘再说,就和那两个娃娃分开了。过了两天,他就听人说那两个娃娃死在去榜罗的半路上的一个避风的塆子里了。
他走到家门口时天黑得很,院门顶着。他喊娘,好半天没人答应没人说话,光听见院子里有扑索扑索的声音。后来大门开了,看见娘在门跟前趴着。原来他娘走不动路了,爬过来拿开顶门杠的。他搀扶娘,娘站起来了,一迈步又跌倒了。他娘说我的娃娃你先走,我慢慢爬过来。进了房子他还没说话,娘就开口问,我的娃你回来做啥?他说娘我想你了。他想把娘搀上炕去,娘却说我的娃,娘还没吃饭哩。他娘在地上爬着把他大喝罐罐茶的茶炉点上火,坐上沙锅,炒羊粪蛋蛋。茶炉旁放着一小堆羊粪蛋蛋,看来是娘从外头拾来的,因为家里就没羊嘛,成立人民公社就把他家的几只羊赶走了。娘把羊粪蛋蛋炒干了,倒在地上放着的面板上,趴着用擀杖擀面了,嘴凑到面板上舔着吃。娘说,我的娃,你吃些不?他饿得很,但他没吃。他后悔得很,后悔把仅有的两个洋芋给那两个娃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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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7…10 05:18
他娘已经瘦成一张皮了,出不了门,在家里爬着炒羊粪蛋蛋,爬着添炕。于是,维持母子两人生命的担子就落到他身上了:从第二天起,他就到山沟里去拾地软儿,拾来了泡胀煮熟吃。那是他回到家的第三天傍晚,他把这天拾来的地软儿煮熟,总共就煮了不多的一点点——一碗多一点点。娘的身体瓤,他给娘多舀了些,有多半碗,他自己舀了少半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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