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世·重生] 空明传烽录 作者:公子易(历史)》第236章


父辈又与卓吾相交,想必知之更详。”桓震于明儒的思想知之甚浅,关于李贽,也只不过晓得他是一个反封建的哲学家而已。问道:“妙才若有,不妨借给我看看。此外,为何说我欲以商富辽,必读李贽之书?”彭羽道:“一言难尽,待学生托人转致卓吾著作,大人读了便知。”梅之焕笑道:“何必托人?之焕留在甘肃的藏书之中便有,只是多年不阅,恐怕已经尽饱蠹腹。但之焕以为,大人欲成全功,卓吾之言不可以不用,亦不可以尽用,更不可以推而广之,令人人效仿。盖彼术虽然惊世骇俗,可是未免泯灭是非,混乱愚民愚妇视听。圣人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知之必乱也。”彭羽却又与他争执起来,道:“此一句难道不可读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盖至道无为,至治无声,至教无言,民若可以自使,何妨由之?若愚而不能自使,当导以令知,尔后冀其自使也。”桓震在旁听着两人往来辩驳,只觉梅之焕仿佛并不赞同李贽的论点,而彭羽却是一个泰州学派的信奉者。
但听彭羽大声道:“仁义者自复之术,非进取之道也。方今海内多事,妄谈仁义,只不过徒然自困而已,又何益哉?”梅之焕作色道:“君王善视黎民,谨奉社稷,知贤礼士,是为仁;文臣死谏,武将死战,是为义。何得谓仁义无用?”彭羽忽然大笑道:“长公菲薄卓吾,为何言语之间却频以卓吾所言持论?”梅之焕一怔,这才发现自己方才谈论的仁义之道便是李贽的论点,茫然叹道:“之焕青年之时颇奉卓吾之法,后来年岁渐长,涉世渐深,才觉所谓童心真心,并不能立足于世,更不必说货与君王,为朝廷所用。既然不能济世,自该束之高阁,是以三十而后,再不谈论。不想竟然如此根深蒂固,抹也抹不去了。”
这时婢女送煮好的饺子上来,桓震一面招呼动筷,一面笑道:“我曾听人说起长公少年时候事迹,方长公为诸生时,御史行部阅武,而长公单人匹马,突入校场。御史怒,令其与受阅材官角射,长公欣然取弓,九发九中,长揖上马而去,时不过十四岁耳。以一少年阅尽三军英雄,其不为真性情乎?”梅之焕不料桓震竟知道自己少年往事,一时有些得意,又有些感慨,抚着花白的鬓角道:“卑职今年五十有七,回顾仕途二十七载,初举进士,再授吏科,终于巡抚甘肃,总算二起二落,至今日而一事不能成者,岂命也夫!”
桓震哈哈大笑,道:“命还不是捏在人手里的?长公这话放在三年之前,或者我便深信不疑,可是现在若要问我,我却以为天下再无注定的事情,只要有心,便没什么办不到的。一人一代之力或者不足,难道数千万人同心并力数世,也会做不成功么?”对彭羽道:“方才妙才说我要以商富辽,这话只对了三分之一。我非但要以商富辽,更想以商富国。除此之外,商之于国岂止于富而已?商业大兴,则人人有争利之心,有争利之心,才不甘心受人鱼肉愚弄。我中华自从朱熹以来凡数百年,女人服从男人,平民百姓服从于官,小官服从大官,臣子服从皇帝,弄得举国上下人人皆做奴隶。皇帝若清明,则有永乐之盛世,皇帝若昏庸,却足以葬送一个国家。这不是极不合理么?”
彭羽低头沉思,梅之焕却反驳道:“若如大人所说,一国之内人人为一己私利而争,是政令一出,人人群起扰攘,将国无宁日矣,谈何天下大治?”桓震想了一想,道:“我曾读过一个姓罗之人的著作,他说过于拘泥纲常天伦,便会僵硬而无所进取;但如果为了反抗暴政,而人人放任自流,毫无拘束,那就是一种新的暴政。古圣先贤所谓大同之世,不是全无一点条教禁约,也不能遍地罗网,动则受制。就是所谓‘为了保存社会而必须的束缚之外,不再以更多的束缚来保证社会的安定’了。放眼如今,我大明以严刑酷法立国,条教禁约不是太少,而是已经多得不可容忍了。”彭羽问道:“何谓‘社会’?”桓震一怔,这才想起社会还是一个从没出现过的名词,当下道:“凡一种群,就是一个社会,譬如我大明国内上起君主,下至三教九流,拢共便算一个社会。蒙古诸部落加在一起,也算一个社会。”
黄吴两人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全不懂这三个人叽叽呱呱地说些什么,只是闷头大吃,桓震笑道:“咱们再不动手,饺子都要被这两个饕餮吃完了。”黄得功跟随桓震日久,深知他并不在意这些小节,连忙替他舀上一碗,吴诚却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彭羽指着他笑道:“商业尚未大兴,便有争饺子之心,大人还不赶紧出一套条教禁约来禁一禁?”
此言一出,吴诚与黄得功固尔赧然,梅之焕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桓震愕然而笑,忽道:“妙才说得很是有理。咱们须得未雨绸缪,不能临渴掘井。季明送来的那份竞标条例草稿,妙才可曾看过?”彭羽点头道:“学生连日琢磨,已经发现了数处不妥,正要与大人磋商。”桓震摆手道:“这事情你与季明谈去,议定了再来报我。”彭羽满口答应,忽道:“学生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行得行不得。”桓震顺口道:“但说无妨。”
彭羽从怀中取出一迭纸来,道:“这上面写得甚为完备,大人回去之后可以慢慢过目。”双手递过,道:“学生听季明说了大人在金州的募股之法,觉得很是高明,堪称无中生有的妙着。昔日王安石变法,有青苗钱例,盖以官钱贷民,俟谷熟还官,学生想要反其道而行,以官府向商民借贷,期以日月,重与利息,到期付息留本,以为贸易之用,不知大人以为若何?”桓震瞪大了眼睛,他这想法已经有三分类似于近代的股份制了,就眼下民间财富的积聚状况来看,这种办法不见得能集中到多少资本,可是关键之处在于一旦平民知道官府的产业之中有自己的一分股本,这么一来必定促长他们的参与热情,说不定就会起来监督贸易中的舞弊事件,实在是一个培养民主的大好机会。
说归这么说,但是历经数千年官尊民卑的欺压,生不入公门,死不下地狱,已经成为中国人心中根深蒂固的共识,想要打破这道樊篱,让他们跟官府打交道,多半难于上青天。而且上令不能下达已经成了通病,若是这一道命令下去,没有多少真正想认购股份的人不说,恐怕反倒给了杂吏们一个敛财的良机。沉思片刻,道:“王安石青苗法因何以败,妙才可知道?”彭羽一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良久,叹道:“王安石初立青苗法,本遵愿者贷、不愿者不强之旨,务在惠小民而已。然而一旦推行下去,就变成了乡户一等而下皆立借钱贯数,三等以上更须增借。官吏唯以放钱取息为意,毫不理小民生死,以至于败。”桓震点头道:“是了。我若遵妙才之言,向全辽商民借贷,妙才有何法子,可以保证不致变成官吏聚敛的局面?这办法我从前便已经想过,可是如果益民之策反变作病民,那么不如不行。”彭羽俯首道:“确是学生顾虑不周。请大人准学生将本抽回。”
桓震笑道:“那又何必?就是妙才所议的办法,我在其上略加改动,或者就可推行。”顿了一顿,道:“如果不是官府,而是一势力雄厚的富商大贾出面,在辽东开设钱庄,由本抚作保,以钱庄的名义向商民借贷资本,是不是可以好些?”彭羽沉思不语,梅之焕却忽然插口道:“若是钱庄生理不善,以至关门大吉,岂不是大失官府体面?况且商人唯逐利而已,大人不给彼等好处,彼等怎肯为大人出头露面?”桓震点头道:“也有道理。此事慢慢再议,年后我想去一趟觉华岛,到时候季明等人也要一起,人多智广,必定能想出法子来的。”
又谈片刻,梅之焕年纪大了,支持不住,便告辞回去。桓震与彭羽却继续把酒论道,这一夜直谈到东方初曙,方才散去。两人一夜没睡,却都无丝毫困意,彭羽躬身道:“今日难得清闲,学生想告个假,去瞧瞧昔日虎尾山那些弟兄们过得可好,求大人恩准。”桓震笑道:“岂有不准之理?只不知妙才可肯带我同去。”彭羽长揖道:“求之不得。”
两人着了便服,各骑一匹马,径出广宁城,往杨树铺去。此番与上次来所见大不相同,虽在冬寒时节,土地完全不能耕种,村子里仍是一派忙碌景象。两人随意走入一家,恰是上回见过那褚麻子的居所,但见他赤了上身,操着刨子在做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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