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天瓢》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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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得泪水盈眶,直到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雨还在下。透明的雨。大地在雨中泛着绿光。
她伞都没打就走进了雨中。雨是凉的。她虽然身体单薄,但却觉得这凉雨使她感到舒服。她就这样在雨中走着,觉得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正在被凉雨所激活。她几次滑倒又几次爬起来。她似乎很愿意滑倒。有两回,好像是自己让自己滑倒的。滑倒,爬起,再滑倒,再爬起,她的意志就在这一过程中恢复着,并一点一点地坚强起来。她走着,衣服渐渐湿透,紧紧包裹着她修长而瘦弱的躯体,依然乌黑的头发,只是比刚来油麻地时变软了许多,此时,雨水流淌到了那双忧郁的双眼上。她没有用手去撩一撩它们,就让它们稀稀拉拉地遮在眼睛上。那时,她看出去时,世界有点儿朦胧。
到处水汪汪的。
她一直走到大河边。
一夜之间,河面开阔了许多,河水又变得浩荡起来。
岸边的芦苇已经长出细长的新叶。几只出壳不久的小野鸭,在母鸭的带领下,在水面上游动着,随着波浪而沉浮。一只大船沉没了。
艾绒站在水边,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河,烟雨中,远远浮现出的竟是苏州城。那城是青色的,犹在水中……
第六部分 巫雨巫雨(5)
那天,艾绒去了枫桥,并且在那里住下了,一住就半个月。
当杜元潮独自一人守着这个清冷的家时,倒也显得很平静。他照常在田野上不停地走,照常开会,照常通过高音喇叭向油麻地全体老百姓讲话,说插秧的问题,说施肥的问题,说修理水渠的问题以及禁止私家鸡鸭糟踏集体庄稼的问题。只是到了夜晚,他才会觉察到一种孤独。躺在床上,听着初春的夜风吹过屋后的竹林时所发出的寂寞之声,他心中会泛起淡淡的悲凉。但想到两个女人此时此刻正在一起,或许是在灯光下一边说话一边做她们女人的事(这些事似乎永远也做不完),或是已经睡下了,但却没有睡着,在说话(这些话似乎永远也说不完),他心中会有一种柔和的、温热的感觉,甚至有点儿感动,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让人有点儿悲悯。有一刻,他想到了邱子东,竟对邱子东同情起来。他还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许多愉愉快快的事情来。他总是迟迟不能入睡,想像着两个女人的样子。他觉得她们从前是一对姐妹,天各一方,忽然的一天,又相聚了。采芹是姐,艾绒是妹。若只是采芹一人时,采芹一直是以妹的样子出现的,而一旦有了艾绒,她就成了姐了。姐像个姐,妹像个妹,亲亲切切,依依赖赖。还有隔膜,悠长而哀怨的隔膜。但这番隔膜却又将这两个女人吸引到一起,互相心照不宣地掩藏着心底的忧伤、不安与歉疚,而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番温情与两人都喜欢向对方显示的感伤。她们说着话,唱着歌,说着说着,唱着唱着,就会笑着在眼中汪满泪水,然后就默默无语地偎依在了一起。
他就这样很平静地呆在油麻地。
那天,杜元潮正要出门去上头开会,艾绒回来了———是采芹陪她回来的。杜元潮稍微显得有点儿尴尬。
艾绒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杜元潮一般,有点儿生分,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要出门去上头开会。”他走出门去。
当杜元潮走出几步远之后,艾绒说了一声:“你等一下。”她发现杜元潮的袖口磨破了,有根布丝在飘忽着。她转身到里屋,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剪子,走到杜元潮的身边,一手轻轻抬起他的胳膊,一手用剪子细心地将那根布丝剪掉了。
杜元潮屈起胳膊,看了看袖口,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这时,采芹又说了一声:“你等一下。”她发现杜元潮的另一只袖口也磨破了,也有一根布丝在飘忽着。她一边说着“你等一下”,一边走向杜元潮。她抬起杜元潮的胳膊,低下头去,用她细而白的牙,将那根布丝咬断了。那布丝在被咬断时,发出细微的却又清脆的声响。
杜元潮屈起胳膊,看了看袖口,笑了笑,朝前方大踏步走去。一路上,艾绒不止一次地用她的那把缠着红色玻璃丝的小剪子为他剪去布丝的情景,采芹同样不止一次地用她的牙齿为他咬掉布丝的情景,总在眼前交替地忽闪着。
此后的许多天,艾绒平静地甚至是快乐地出现在油麻地人的面前。她似乎完全走出了失去女儿的悲伤。虽然依旧瘦弱,但苍白的脸上却已有了淡淡的红润。她穿着干干净净、宽宽松松的衣服,经常出现在三月的阳光下。她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一番柔和的明亮。世界万物,仿佛因为她的到来,都变得十分得柔和。油麻地的人都喜欢看到她,见到她时,都很客气。她在离去时,人们都会站在那儿,无声地,长久地望着她的背影。她朝油麻地的所有男女老少微笑着。这种微笑自打从苏州城来到油麻地的那一天开始,就是这样的,是一个女孩儿的微笑,文静,带了几分羞涩。
她已是一个油麻地人了,但油麻地人从来没有将她看成是一个与他们完全一样的油麻地人。他们始终觉得,她与他们不一样。然而,他们就是喜欢她与他们不一样。
家家户户开始种菜了,艾绒也走进了菜园。油麻地的那套农活,她早已样样会干了,只是做起来没有油麻地人那般风风火火罢了。她干活,透出的是秀气,是那种柳丝般的柔韧。相对于粗粗拉拉的油麻地人的活,她的活似乎更让人喜欢看。油麻地的那些已经不再下地干活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尤其喜欢看她干活。她们干了一辈子的活,却没有想到活能干得让人喜欢看。她在菜园里翻地,将土块细心地碎得那么地均匀。菜苗栽下之后,她从河边提来一桶一桶的水,一瓢一瓢浇去时,那水在空中形成了一片透明的薄膜,落下时,又细又匀,绝不会使菜苗倾伏到泥里。
她整天忙碌着,没完没了地清洗着家中的什物。等她终于觉得该干的一切都已经干完时,她便在镇上走动,在田野上走动,仿佛油麻地的一切,原先没有看仔细,这回一定要看个仔细。
这一天,许多油麻地人都看到了一个情景:艾绒安静地坐在船头,杜元潮摇橹,将船摇向远处。看到的人就站到水边,直看到船消失在远处的芦苇丛里,却还站在那儿看。他们从未看到过杜元潮亲自驾船带着艾绒出现在水面上。他们感觉到了什么,但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感觉到了什么。
船一路向西,水面越来越开阔。
杜元潮有了想停下来的意思。
艾绒却指着前方:“再往前去。”
杜元潮顺从着她,将船不住地向远处摇去。
行至一处,艾绒终于示意杜元潮将船停下。这片水面的四周都是芦苇。
杜元潮说:“再往前去吧。”
艾绒却摇了摇头。
船就一动不动地停在这片水面上。水中倒映着蓝天,白云如马,在水中悠然飘动。而水中的水草,便成了草原。有时,那水草也像是跑动的马群,水中便跑着白马与青马,但却无丝毫蹄声。动,却又是一番似乎万古不变的静。
艾绒的鼻翼张开,嗅着这里的空气。这空气里似乎残留了什么气息似的,使她感到新奇。
“你们原先把船就停在这儿?”她问,脸微微扬向天空,鼻翼依然张开,嗅着这里的空气。
他没有吭声,用眼睛望着远处水面上飞着的四五只鹤。
天气暖洋洋的,芦苇已经抽穗,是干干净净的紫色。风一吹,到处紫光闪烁。
刚才还是平静的浅滩上,忽地激起一团水花,紧接着就看见水像被锋利的犁铧划破了一般,出现一道长长的水痕。两条鲤鱼在浅水中激烈追逐着,不时地将脊背露出水面,有时几乎露出了银光闪闪的全身。前面的那条显得娇小而修长,而后面的那条则显得壮实而凶悍。这是一个交尾产子的季节。那前头的雌鱼,不知道是什么心思,后头的雄鱼追上来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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