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天瓢》第79章


。他走到了一座大桥上,扶着栏杆,他看到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船泊在岸边,闪烁着半明半暗的灯光。一艘夜行的拖轮,正拖着一只长长的船队,往大桥这边缓缓地行驶而来。他将葵花子壳吐向大河,灯光里,那壳像是飞虫一般向大河坠落。
桥叫凤凰桥。
邱子东突然想起朱荻洼在背地里说的一句话:每回,我都是把东西送到凤凰桥,杜书记就让我回家了。
这座大桥在这条大街的中间,也在这座城市的中间。
邱子东先是走到桥头,一看,除了一条直街与大桥相连,还有两条斜街呈放射状直通向遥远的黑暗。他又走到西桥头,一看,其情形与桥东头所见一样。一片茫然。他在这座大桥上来回走着,看看桥东,又看看桥西,除了苍茫,还是苍茫。他对自己能否找到那座想像中的大屋开始疑惑起来。
叫卖声渐渐稀落,夜风也渐渐增添了凉意。
邱子东背着铺盖卷,走在斑驳陆离的梧桐树叶的影子里。当他终于感觉到一条大街,几乎只有他一人空洞的脚步声后,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一个下榻之处。他走进了一条寂静的小巷。他记得有一个大门洞里放着一张长椅。他果真找到了那个大门洞,并且那张长椅也依然摆在那儿。他将铺盖卷打开,铺好后就躺了下来。很安静,很舒坦,有一阵,他觉得自己很幸福。
寻觅从第二天早晨开始。他看了一下松松垮垮地戴在手腕上的那只钟山牌的手表,时针正指向八点。
先从城南开始找起。
这座城市除了那几条主要公路,几乎全部街巷都是用青砖横立着铺成的。行人车辆的磨损与风吹雨淋的侵蚀,使得路既光溜溜的又凹凸不平。因为砖头直接接触潮湿的泥土,又因为这地方的空气一年四季潮乎乎的,这些砖一年四季都是潮湿的样子。
这座城市到处长着梧桐,似乎除了梧桐,就再也没有其他品种的树木了。如果爬到这座城市的最高处———市政府大楼的顶上往下看,就会看到这座城市是淹没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梧桐树的林子里的。
时值盛夏,那梧桐树叶已哗哗啦啦,层层叠叠。
邱子东踏着砖路,走在梧桐树下,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他相信自己一眼就能认出杜元潮隐秘建在这座城市里的建筑。这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但他的脑海中就是有一幢这样的房屋———它甚至不是模糊的,而是清晰的,就仿佛从前在哪儿亲眼看到过一般。
一幢接一幢的房子在他的目光里滑过。没有一幢使他特别注意,也没有一幢使他一时产生疑惑。
一周后,南城已被排除了。
接下来是东城、西城与北城。
等邱子东将这座城市仔细梳篦了一遍,居然已经一个月过去了。而那幢想像中的杜门“豪宅”,却连影子也没见着。他先是怀疑事情的真实性,接下来就是怀疑自己的想像。但不久,他又再度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在这座城里,杜元潮肯定有一幢房子。需要调整的就是对这座房子的想像。究竟是一幢什么样的房子呢?他告诫自己:不能将它想像成一定的样子———杜元潮何曾有过一定的样子?这样想清楚之后,他的心里不禁感到发虚:如果一幢一幢地加以调查与注意,将需要多少时间呢?一年?两年?
他的身体顺着一棵梧桐树的树干,滑落了下来,直到一屁股坐在了梧桐树下。
仅仅才一个月的时间,他又衰老了许多。本来就显得狭窄的脸盘,现在显得更为狭窄;灰白的胡子,像落满尘埃的枯草;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露出一线浑黄的眼珠。他的衣服腌不堪,一双军用球鞋的后跟已经磨破,鞋头洞穿,露出脏兮兮的脚指头。
他已身无分文。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些露出鞋子的脚指头。
不知如何是好。
刚刚下了一阵雨,残留于梧桐树叶上的雨水,滴落在他的脸上,随着水珠的滚动,他的脸上出现一条蚯蚓状的污迹。
他在一片喧嚣声中,竟然在梧桐树下睡着了。醒来后,他将那双破鞋蹬了下来,看了看那双白一块黑一块的脚,一手抓一只鞋,依赖着梧桐树站了起来。
行人、车辆,川流不息。
邱子东突然骂道:“杜元潮,我日你妈的逼!”随即,将一只破鞋用力掷向街心。当那只鞋像一只中弹的乌鸦跌落于人群时,就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那只鞋正好打在了一个行路的女人头上。
“杜元潮,我日你奶奶的逼!”
邱子东又将另一只鞋用力掷向街心。但这一回,鞋落在了无人处。
一个光着上身、胸毛茂盛的汉子走了过来,照着邱子东的脸就是一拳:“狗日的,你的鞋砸在我老婆头上了!”
邱子东摇晃了几下,跌倒在地上。他觉得鼻子底下痒酥酥的,似有虫子在爬,用力一摸———血!半天,他从地上爬起,光着脚,沿着大街一路叫骂下来:“杜元潮,我日你祖宗十八代的逼!……”
样子像疯子。
第二天,这座城市就添了一个捡垃圾的。
邱家大少爷邱子东,衣衫褴褛,整天背着一个大网兜,在大街小巷寻觅着垃圾桶。样子很像一条东嗅西嗅、到处翻弄破烂的狗。
第六部分梧桐雨/病雨(3)
邱子东终于想到了这一点:寻找那幢房子,很可能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
他不能就这样憔悴不堪却又两手空空地回到油麻地。他必须在这座城市坚持下去,将置杜元潮于死地的寻找进行到底。他一边在一双双鄙夷与厌恶的目光下捡着垃圾,一边寻找着。新一轮寻找,再也不能自以为是了。杜元潮永远是狡猾的,永远是出人意料的,他邱子东是不可能将那幢房子想像成一定的样子的。也许,从外表上看,这是一幢极为普通的甚至是显得过于简陋的房子。心中这样思忖着、把握着,有时候竟会对街头稍微像样一点的公厕都疑惑起来。
城市里的垃圾有的是,但,它们已由成百上千的捡垃圾人瓜分了。谁在哪一区域内走动,哪一处的垃圾归谁,已在昼夜不停的摩擦、纷争甚至是流血冲突中逐步划定了。各就各位,已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空间了。邱子东很快就感觉到了这一点。起初,他以为他是可以自由地、随心所欲地去捡地上一只被人扔下的塑料瓶或翻找一只垃圾桶的,但很快发现有另外的一个或两三个捡破烂的人在侧目冷冷看着他。他不怕他们,依然去捡。这时,他就听见了从这些人的喉咙里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声音。那声音类似于一只狗正在有滋有味地啃骨头,而又来了一条欲要分享美味的狗时所发出的恐吓对方的呜噜声。这种声音使原油麻地镇的镇长邱子东头皮发麻、心里发虚起来,他坚持着捡了一些不太值钱的东西,只好乖乖地走了。
成千上万的垃圾桶,居然没有一只是属于他的。
他却又必须要捡垃圾。
既然白天不行,就夜里。夜深人静,一城梧桐树叶摇晃的阴影。邱子东出现了,像城市的幽灵。他在夜风中穿行大街,然后进入那些深邃的巷子。一些流浪的狗,正在城市的一些阴暗的地方跑动与寻觅食物。夜晚,他更像一条狗,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在垃圾堆与垃圾堆之间,在垃圾桶与垃圾桶之间,在垃圾所发出的特有的酸腐气息中,邱子东既感悲哀,更感悲壮。他有一种令他心旌摇荡的幻觉:他正用两只发出咔吧之声的强劲双手掐杜元潮的脖子!他甚至看到了杜元潮脖子上鼓胀的血管、变成紫黑色的脸、暴凸的眼珠与大张如黑洞的嘴。
他匆匆穿越着大街,借着惨淡的路灯,迅捷地不住地翻找着垃圾。
他的住所是大桥下一条废弃的水泥船。他用捡来的木棍、破油毡之类的东西,在船上搭了一个小窝棚。现在,这只船上堆满了各种各样但已分门别类的垃圾。积累到一定数量,他就将它们卖到废品收购站,以换取口的钱。
流过城市的大河,在夏天的热气中散发着恶臭。
他有时会想起油麻地,想起家,想起儿子。此时,他的心就会变软,软成一摊水,眼睛里泪汪汪的。
这天夜里,当他拖着沉重的一大袋垃圾从一条深巷的巷底往巷口走时,忽地蹿出几条黑影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四周无人,他感到恐怖。他想丢下那袋垃圾逃跑,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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