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衙役已跑到近前。
白衣青年忙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对面的“客人”,带着十二分歉疚地道:“抱歉抱歉!您看我……”
叶鸿悠会意,把手帕展开到最大蒙在脸上。视线被彻底遮挡之前,他看见那雪衣的青年竟然还吐了吐舌头,又大力地眨眨眼,还真是——呃——可爱?
叶鸿悠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跳。
那厢里衙役们已经和白衣青年搭上了话,一来一去之间语气颇熟稔。为首的一人道:“雪怀,你猜怎么着?今儿早上才贴出那反贼的画影图形,这一忽儿便有眉目了。”
钟雪怀接口:“怎么讲?”
那人道:“早上我们去西城门贴图,还与那人撞了对脸,只可惜那会我还没细看那画像,没有认出那人。这会儿反应过来了,沿路一打听,好些人说那逆贼往这边来了,这回可不能让他跑了。”
那人身后的小个子也插嘴:“话说回来,这事儿也算巧到家了,明明缉捕令半年多前便下了,大人公务繁忙,愣是忘记了。可巧来给矿上做监军的南将军正是先前京里缉捕逆贼的总统领,大人这才想起这桩事来。没想到随便抽出一份画像做画影图形,竟真逮着条漏网之鱼。兄弟,你说巧不巧?”
说着那人竟自来熟地拍了拍叶鸿悠的肩膀,钟雪怀的呼吸一滞,向来冷静自持的他也不禁紧张到了极点。
叶鸿悠反倒镇定了,他决定赌一把。把钟雪怀的手帕团成一团,他边擦拭左颊的墨迹,边含含糊糊地道:“是这么回事儿。”
幸运地,那人没注意他的异样,接着跟钟雪怀聊:“抓住了这条漏网之鱼,咱们就算帮那南将军了了一桩杂事儿,那南将军铁定要对咱们熙州府衙另眼相看,到时候回了京,若能为咱美言几句,说不定咱就能升上个一级半级。”
钟雪怀试探道:“那敢情好,不知有了那贼人踪迹的事儿,老哥可有知会南将军一声?”最好没有,虽然只是照了一面,略作交谈,但钟雪怀看得出来,那年轻的将军可绝非这几个草包衙役这么好糊弄的。
小个子接口:“哪儿能啊,咱自己抓住了那逆贼才好请赏啊,现在各城门把守森严,那贼人已是瓮中之鳖了。”
钟雪怀顺水推舟:“既然如此,几位大哥还是快去捉那只瓮中鳖吧。这位兄台被我弄脏了衣服,我便带他去我家换一身吧。”说到“瓮中鳖”几个字钟雪怀已经忍不住要暗笑,这只鳖,现在正被你们按在掌下呢……
几个衙役称是,又列队跑走了,二人这才松下一口气,释然相视一笑。
等到那队衙役跑远了,钟雪怀便站起身来收拾画摊上的狼藉墨色,叶鸿悠眼尖,发现钟雪怀和衙役闲扯的一忽儿功夫,竟然在那张被浓墨污了的宣纸的边角,画了一只简易的——呃——瓮中鳖?
柔顺温和的性子中竟还带着这么些幼稚的小怪,真真有意思。
钟雪怀收拾好了画摊,笑道:“这位瓮中鳖公子,跟我去换身行头洗洗脸吧,一不小心让人捕去可就不好了。”
叶鸿悠有心拒绝。倒不是不相信那人是否真心实意要助他,而是怕连累了眼前如雪如玉的青年。不过在他编好托词之前,钟雪怀已然又扯住了他的袖子,带他往小巷深处行去。
一路无话,到得那“浣芳沐雪”匾额下,叶鸿悠忽地又想起一处不妥。方才那青年本要告诉他自己的姓氏,无奈被衙役们打断了,现在要进人家家门了,竟不知主人姓甚名谁,岂非无礼?方才青年与衙役们来言去语甚为随意,想是相熟,他听到衙役喊青年“雪怀”,想必就是眼前之人的名字,可直呼其名太过亲昵,更是无礼——
这样想着,叶鸿悠浑然不觉自己面部表情的古怪,直到看见钟雪怀似笑非笑的神情,才觉赧然。
钟雪怀玩心一起,偏不说出姓名给叶鸿悠台阶下,反打趣道:“方才你我二人也算共历了一把生死,既是‘生死之交’,你便直呼我名字又如何?”
怎么有一种被调戏之嫌,叶鸿悠心道。虽然私心想来,他真是很喜欢这个人的名字。心如冰清,以雪为怀,圣洁如高岭之花的名字啊。他自认是个嘴笨的,想着想着,一紧张便又冒出一句错话,“先生说笑,先生既没有直呼在下姓名,在下怎可僭越?”
钟雪怀终于笑出了声,“是你没有自报家门。”
叶鸿悠忙道:“在下姓叶,小字鸿悠。”
本以为钟雪怀会出言揶揄,却见那人出人意料地凝起了脸色。他们身量相当,但钟雪怀立于两节台阶之上,叶鸿悠只能略微仰视他。那人低眉敛容,打量了他许久,一双眼洞若观火,视线既不冰冷,亦不锋锐,平静无波。然而越平静就越是深藏着汹涌的情绪,直把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是了,你不是……叶遥是你什么人?”钟雪怀开口,但问题问出来又觉莽撞,因为叶鸿悠的表情倏然冷了下来,与之前的谦谦君子判若两人。
对于他来说,这两个字可能是一生的——
禁语。
钟雪怀在道歉和趁热打铁追根究底之间犹豫一番,终究选择道歉,况且有些困惑,他已然差不多寻到了答案。他正把门锁打开,便顺水推舟,“抱歉……是我唐突,请进。”
叶鸿悠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只能费力牵动了一下嘴角,一言不发地跨过门槛。
午间又落了些雪,浣芳沐雪小院中一派祥和静谧,叶鸿悠支颐看雪,思来想去,不一会便昏昏欲睡。方才钟雪怀带他入客房洗漱换衣,收拾停当后他本欲请辞,可那屋主人竟放任一个陌生人独自留在自己的居所,自己却不知所踪,真不知该说他真诚还是轻信好。
不告而别在叶鸿悠看来甚为无礼,且院门被反锁,他便索性定下心来休憩一番。
只是伏在桌面上阖紧双眼,却半晌无法入眠,明明连日奔波早已令这具躯体疲惫不堪,然而往事一景一景地掠过心头,扰人心乱。
那些幸或不幸的,那些欲语还休的——
往事岂能称之为往事,一颗心最柔软的位置上多少次抽丝剥茧,多少次历历重演,早该习以为常。
如锤轻敲,如针刺痛,如花隔雾,如梦难醒。
唯一清晰如利刃,直直刺入心头的,是那个塞住了一切的欢欣,一切的安详的名字,夜夜入梦,刻刻铭心。
早已不痛,因为早已痛够。
思绪渐入混沌,历历往昔中艰难泅泳的睡意终究寻得出路,叶鸿悠放松了自己的身体,放平吐息,恍惚之间只微觉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冷风随一声吱呀闷响挤入房间,随即背上一暖,一条薄毯落在肩上。带来暖意的那双同样温暖的手掌,还在细细为他整理薄毯的边缘,那么温和,不带一丝一毫的恶意——
他听到自己已然含混不清的呢喃:“雪怀,谢谢。”
而后便坠入黑甜。
醒来已是晚间,叶鸿悠才发觉自己果真是熬得狠了,忧能伤人,自己大概,确凿是该学会把心放宽些。早些时候,自己……竟因那人一句无心之语动了怒意,委实不该。胡思乱想改变不了任何身后事,这个道理他还明白。
身后事已如石上镌刻,板上钉钉无法挽回,任人悔怨,不如就弃置它为一道慢慢愈合伤疤,不去悔,不去怨。
叶鸿悠自觉愧疚,几月之前,当他跟随吴家村民一同漂泊如蜉蝣蝼蚁时,从未稍作这般豁达冲淡的思虑,彼时的他只会悔,只会怨,现在他已会淡看,已会弃置,已会宽心。
是这幢小筑,还有……那个人的缘故么——想来方才伏案小憩时,自己竟没有陷于那魑魅魍魉的魔魇。一间朴素而雅致的客房,一个温容黠慧的青年,一个如雪高洁的名字,一袭雪衣,一方薄毯,一句戏语……竟这般轻易地化解了自己的悔与怨么——
我竟相逢了那片同命相怜的水草么——
请辞的想法已然淡出了思路,真贪恋这片刻的安逸啊——叶鸿悠甚至自私地不再去为这屋主人未来的安危着想,这一刹只愿沉沦,只愿沉吟。
他没有立刻出房门去寻钟雪怀,把薄毯叠得方方正正,便自顾自在方寸之间踱起步来。四壁挂了些字画,有钟雪怀自己的,也有上一个屋主人留下的。叶鸿悠停在一幅丛菊图前,露重寒苦,一丛白菊不向寒霜示弱,亦不欲凌驾严霜之上,开得故我,开得安然。细观那画技法并不多么繁复精致,甚至称得上随性而为的练笔,叶鸿悠猜这幅画出自那素衣青年之手。
果不其然,落款处镌秀而挺拔的字迹证明了他的猜想,得知了那人的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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