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 (原著小说)》第28章


技,于无声处中暗藏着杀机,而父亲充其量是一个聪灵的新手而已。可想而知,开始父亲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一比试,父亲就同鸡蛋碰石头一样的。但是怪得很,简直不可思议!最好的棋手,只要和父亲一对上阵,他那截原本高出的优势,很快就会被父亲追上、吃掉,然后就是超过,远远超过。也就是说,面对一位高手,父亲起先也许会输几盘,但要不了多久父亲肯定会转败为胜,并成为他永远不可战胜的对手。父亲的棋艺似乎可以在一夜之间突飞猛进,同样一位棋手,昨天你还连连赢他,而到第二天很可能就要连吃败仗。说真的,来了那么多位名人高手,几乎没有谁能与父亲对弈、相持一个礼拜以上的,他们来时盘盘皆赢,称王称霸的,但结果无一例外都成了父亲的手下败将。父亲完全是一个神秘的杀手,任何对手最终都将败在他手下。这对父亲来说简直是像定理一样不能例外!后来父亲经常说,他每次跟一位新棋手下棋,担心的总不是输给对方,而是怕对方一下子输给他。父亲也知道我们寻一个棋手的不容易啊,好不容易请来一个如果上来就败,非但叫我们沮丧,父亲自己也会很懊恼的。父亲是渴望刺激的,他总喜欢有一个强敌立在面前,然后让他去冲杀,去征服,使出浑身解数的。他受不了那种没有搏杀、没有悬念的对弈,就像平常无奇的生活叫他厌倦一样。
我记得那是中秋节前后的一天下午,我坐在阳台上看书,客厅里父亲和市里那位五段冠军棋手在下棋,一盘接一盘的,从中午一直杀到下午的很晚时候。期间,我不时听到他们开始又结束、结束又开始的简单对话,从不多的话中,我听出父亲又是在连赢。偶尔我进去给他们添水,看父亲的神情,总是坦坦然然的,呷着盖碗茶,吸着香烟,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而那位冠军棋手则是烟不吸、茶不喝,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棋盘,显现出一种不屈、一种挣扎、一种咬紧牙关的劲道,偶尔举手落子,举起的手常常悬在空中,好像手里捏的不是一枚棋子,而是一枚炸弹,投不投或投向何处都是慎之又慎且犹豫不定的。他的沉思是一目了然的,脸上的肌肉绷紧、发硬,似乎思索是一种肉体的使劲。相比之下,父亲似乎更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平静、泰然、悠闲,好像思绪的一半已从棋盘上飞开,飞出了房间。后来,我又听见他们在收子的声音,接着是冠军棋手在说:“我们再下一盘吧?”我听到,父亲回答的声音很断然,说:
“就这样吧,再下我就得让你子了,我是不下让子棋的。”
父亲总是这样不客气地拒绝所有手下败将,这多少使人接受不了,何况是一位众星捧月的冠军棋手。冠军棋手走之前对我丢下一句话,说我父亲是个围棋天才,他会杀败所有对手的。
听见了吧,他说,我父亲会杀败所有对手的。
然而,你想想看,在这个城市里,谁还能做父亲的对手?
没有了!
一个也没有了!
呵,说起这些,我总觉得父亲是那么陌生、神秘、深奥。也许你要问,这是真的吗?我说是的,这是真的,全是真的。然而,我自己也忍不住要怀疑它的真实,因为它太离奇了。
第三天
下午都过去一半了,而我的三位同事还没来上班。他们也许不会来了。天在下雨,这是他们不来的理由。这个理由说得出口,也行得通,起码在我们这儿。然而,我想起父亲——对父亲来说,什么是他不上班的理由?在我的记忆中,我找不到父亲因为什么而一天不进红墙的日子,一天也没有。哪天我们要是说,爸爸,今天你请个假吧,妈妈需要你,或者家里有什么事,需要他一天或者半天留在家里。这时候父亲会收住已经迈出的脚步,站住默默地想一下。你虔诚地望着他,希望用目光争取把他留下来。但父亲总是不看你,他有意避开你的目光,看看手表或者天空,犹豫不决的,为走还是留为难着。每次你总以为这次父亲也许要留下来了,于是你上前去,接过他手中要戴还没戴上的通行证,准备去挂在衣帽钩上。就这时,父亲似乎突然有了决定,重新从你手中夺回通行证,坚决地对你说:
“不,我还是要去。”
总是这样的。
父亲要拒绝我们的理由总是简单,却十分有用,而我们要挽留他的理由虽然很多,却似乎没有一个有用的。就是母亲病得最严重,不久便要和他诀别的那几天,父亲也没有完整地陪过母亲一天。
我的母亲是病死的,你也许不知道,那是你来这里前一年①的事。母亲的病,现在想来其实很早就有了症状的。我记得是那年春节时候,母亲便开始偶尔地肚子疼。当时我们没有多想,母亲自己也没把它当回事,以为是一般的胃病,疼起来就喝一碗糖开水,吞两片镇静剂什么的。疼过后就忘了,照常去上班。听说母亲开始是在省机关工作的,嫁给父亲后才调到这单位,却不在总部,在另外一个处,有十几里路远,一天骑自行车来回两趟,接送我们上下学,给我们做饭洗衣,十几年如一日的。说真的,在我印象里我们这个家从来是母亲一个人支撑着的,父亲对家里的事情从来是不管不顾的。你知道,家属院区离红墙顶多就是四五里路,走路也就是半个钟头,但父亲总是很少回家来,一个月顶多回来一次,而且总是晚上回来第二天早上就走的。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是父亲很久没回来的一个晚上,当时我们都在饭厅吃饭,母亲的耳朵像长了眼睛似的,父亲还在屋子外头几十米远呢,我们什么都没觉察到,母亲却灵敏地听见了,对我们说:你们爸爸回来了。说着放下碗筷,进了厨房,去准备迎接父亲了。我们以为是母亲想爸爸想多了,出现了什么幻觉,但等母亲端着洗脸水从厨房里出来时,果然听到了父亲走来的沉重的脚步声……
在家里,父亲总是默默无言,冷脸冷色的,既不像丈夫,也不像父亲。他从来不会坐下来和我们谈什么,他对我们说什么总是命令式的,言简意赅、不容置疑的。所以,家里只要有了父亲,空气就会紧张起来,我们变得蹑手蹑脚,低声下气的,惟恐冒犯了父亲。只要我们惹了父亲,让他动气了,发火了,母亲就会跟着训斥我们。在我们与父亲之间,母亲从来都站在父亲一边,你说怪不怪?我可以说,作为丈夫,父亲比世上所有男人都要幸福,都要得到的多。母亲的整个生命都是父亲的,就像父亲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红墙里一样,母亲则把她的一生都献给了父亲,献给了她的迷醉在红墙里的丈夫!
我一直没能对生活,对周围的一切做出逻辑的理解,你比方说母亲,她似乎天生是属于父亲的,然而母亲嫁给父亲既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被爱,而仅仅是“革命的需要”。母亲说,以前父亲他们单位的人,找对象都是由组织出面找的,对方必须经过各种政治的、社会的、家庭的、现实的、历史的等等审查①。母亲嫁给父亲就是组织安排的,当时母亲才22岁,父亲却已经30多了。母亲还说,她结婚前仅仅和父亲见过一次面,而且还没说上两句话。我可以想像父亲当时会多么窘迫,他也许连抬头看一眼母亲也不敢。这是一个走出红墙就不知所措的男人,他不是来自生活、来自人间,而是来自蒸馏器、来自世外、来自隐秘的角落,你把他推出红墙,放在正常的生活里,放在阳光下,就如水里的鱼上了岸,会如何尴尬和狼狈,我们是可以想得到的。想不到的是,一个月后母亲便和父亲结婚了。母亲是相信组织的,比相信自己父母亲还要相信。听说当初我外婆是不同意母亲嫁给父亲的,但我外公同意。我外公是个老红军,自小是个孤儿,14岁参加革命,是党把他培养成人,受了教育,成了家,有了幸福的一生。他不但自己从心底里感谢党,还要求子女跟他一样,把党和组织看得比父母还亲。所以,母亲从小就特别信任组织,组织上说父亲怎么怎么地好,她相信;组织上说父亲怎么怎么了不起,她也相信。总之,父亲和母亲的婚姻,与其说是爱情的需要,倒不如说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可以说,嫁给父亲,母亲是作为一项政治任务来完成的——我这样说母亲听见了是要生气的,那么好吧,我不说。
母亲的肚子疼,到了5月份(1982年)已经十分严重,常常疼得昏迷不醒,虚汗直冒的。那时阿兵正在外地上大学,我呢刚好在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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