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66-历史碎影》历史碎影-第29章


着的男人就不见了。她哭,她喊,可是无济于事,那个男人就像一片水汽化入了天地间的苍茫之中。
她知道,时光是再也不能回转了。那一年,黄坛的元宵灯会初相见,她二十岁,他十八岁,都是花儿一样的年龄啊,她记得他会立马红起的脸,记得他把脸凑近她耳边时急促的呼吸,像一头雄性的小动物,咻咻地响。她还记得,他初次上她东溪的家,喝多了她父亲家酿的米酒,鼻尖上渗着细密的汗珠,给她的弟弟们讲除暴安良的侠义故事。真快啊,一下子就成了拖着三个孩子的母亲(还有一个他称作“我爱”的,没有照顾好,早早夭亡了,这是她一想起来就觉得对不往他的)。都这个年纪的女人了,她不再有别的奢望,只希望那个男人和别人家的丈夫一样,同出同入,点灯说话,吹灯作伴,和自己安安稳稳过一生。
可他总是不着家,先是省城读书,后来是北平上海满天下的跑,偶尔回趟家,也只知捧着一本书呆呆地出神,视她和儿女如无物。天哪,他会不会在外面有了别的相好的女人?听说城里的女学生现在胆子都大得很呢。这个念头一冒出,她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越是要把它按下去,越是要冒上来。结婚那么多年,尽管相伴无多,可她自信不会有别的女人比自己更懂得他:外表像绵羊,内心却潜藏着一只暴烈的老虎。她是知道他有个乳名叫“归山虎”的。她希望自己孝敬公婆的懿德终能感化这只一年到头游荡在外的老虎回家。
吴素瑛的父亲是个老童生,一生也没有考取什么功名,但这并不妨碍这个可爱的小老头以读书种子自居,并把方孝儒方正学先生成天挂在嘴上。想当初,他不也是冲着那个咸货店主的儿子是个读书人,才把女儿嫁了过去吗?现在,正是出于对文化的过于尊崇的心理,那个嫁出去的女儿嚷着要回娘家来,跟表妹们一起上私塾念书。丈夫识字,自己不识字,这在她看来已成了横亘在自己和夫婿之间最大的障碍。
老童生说,你一个过了门的媳妇,不做家务,不帮翁姑持家,反倒要回娘家读书,招人笑话哩。但终拗不过宝贝女儿,让她留下了。塾师是个老妇人,除了教些打算盘、记账,再就是如何给外出夫君写信的《女子尺牍》之类。这倒是投她所需。赵平复在杭州葛岭做家庭教师的时候,收到了妻子写来的第一封信。他后来说自己当时读信的心情,刚开始,“也似有昙花一现的甜味”,但马上——“悲哀就满浃了全身”。何至于如此呢?她后来也觉得自己太傻,怎么可以在信中直截了当地说什么担心变心不变心的话。果然他的回信是一番赌天咒地的发誓。第二封信,她学聪明了些,一边告诉他家里兄嫂反对她读书,以示自己要跟上他的脚步是多么不易,一边呢,试探着问他明年的打算。女人小小的机心谁能知晓啊,她真希望明年就随在丈夫身边,不要回这个家了。但这也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人一到穷途,最怕你问他明天的事,果然,他的回信都带着一股怒气了:“你的明年,这四个字我早已预想过了,容易和艰难,就是痛苦与幸福所羁绊的我们未来的人生。”和女学生女友在纸上谈人生、谈未来当然是很惬意的事,可她又不是女友顾君或者李君或者柳君,能引得他的心“完全在信笺上舞蹈”,那是乡下的结发妻子呀,谈什么?怎么谈?
校园里女学生们银铃般的笑声把空气荡出了小小的漩涡,她们黑裙青衫的轻盈身影在教学楼和操场的小径上倏忽来去。这空气中到处飞扬着肾上腺激素和欲望的日子呀,这忧伤、绝望的青春期,汪静之们大胆直露得让人脸红的诗句正在校园里无耻地流行。满目的姹紫嫣红莺莺燕燕,已婚男人赵平复真要感慨自己过着的是“渣滓的生活”了。但也只是做做春梦,“从昨夜到今晚,却有两件可纪念令我心悦的事:第一,当然要算是昨夜的亲美梦,和一位——就是伊,拥抱着久长的KISS,就是醒了,还觉得全身如饮过葡萄酒,眠在爱人怀里一样。”(1922年10月26日日记)更多的时候,则是把性苦闷与婚姻生活的琴瑟异趣的冲突在日记中作一番自慰式的发泄。“种种意见和我不合,我的计划又难融洽。我本来知道所谓爱,是肉体上的一部分……夜里计算一夜的生命之账,结果总是破产。我精密的判断——这是我恻隐之心太富的缘故,理想也被人道所支配了!现在想起,怕已绝了方法。唯一的路,走上周赧王所建筑的避债台了。”(1922年7月18日日记)
过年前两日到家,吴素瑛还在黄坛念书,家人火速传讯去,大年初一的早晨她回来了,脸让北风吹得红扑扑的。进入房门的一刻,他不由自主地紧握了一会她的手。待放好包裹,坐在床框,他迫不及待地拥抱起了她。她嘤咛了一声,你总是如此的,就红着脸跑了出去,扔下他一人对着屋梁发怔。他叹息了:唉,到底是浸惯于旧风气的女子,不知日间的拥抱,更甜美于夜半的亲吻。在家住的这些日子里,他再也没有在白天抱吻过她。
知道了妻子在黄坛念书的大概,赵平复心里忽然起了一丝感动。他说,还是我来教你吧。吴素瑛以为他说着不当真的,没想到接下来几天他真的编起了教材。他为她选的白话文是郭沫若翻译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古文是《春夜宴桃李园》、《秀州刺客》几篇。她埋怨道,这里一篇,那里一篇,翻也翻不着,怪讨厌的。话这样说着,心里却是喜欢的。他作发恨状,那就去抄起来!她抿嘴笑,你对学生仔也这么凶的?就不抄,抄是抄不起来的!她嫌“维特”里面的句子“如刺蓬般,扳来扳去,搞不清楚”,他便又依着她,找来了《红楼梦》。这闺房调笑的一幕在他们的婚姻里可算是最动人的了,但一下也就过去了,更多的时候,倒是隔膜着,两颗心之间忽近忽远的,像漂移着的大陆一样越来越觉着远了。
两种生活:一个现代“文青”的经济和爱情生活,以柔石为例“同未出嫁的姑娘通信是应该的么?”(1)
“半年所赚的钱,非但一文没多,倒要从家里汇去,并不见你买回好东西,不过几本书而已!”
这样的一连串诘问下,赵平复直觉得自己在家里成了一条灰头土脸的狗,直不起腰。后来的去上海,不管什么堂皇的理由,有一条就是想避开这个女人。在外两年多了,时间没有消去他对她的不满,竟至于说出这样的话来:“想想妻的不会说话,常是副板滞的脸孔,有时还带着点凶相,竟使我想得流出眼泪来。……冷静一些,旷达一些,朋友已说我现在能这样恬淡静默做人,和以前的多感、烦恼、处处发现情愫冲动,已相差很远了。但我的内心,火焚的内心,谁知道!”(1929年1月19日日记)而此时,他已在半冷不热的婚姻生活中捱过了近十个年头,并成了三个孩子的父亲。
大哥平西去上海看他回来,带来的消息是令人高兴的。家人也和吴素瑛一样,不知他一个人在外面做着什么紧要的事,但汇来的钱毕竟是看得见的。他托大哥给她带来的法兰绒外套和一方花帕、给孩子买的皮书包和乳粉,这一切让她相信,他心里还是有她的,有这个家的。可是她还是放不下心来,他在外头会不会有别的女人?这个念头一天又一天地折磨着她。
初冬的天气变化无常,两个孩子都病倒了,求医问药,端汤送水,搞得吴素瑛人都消瘦了不少。偏偏有一天在村头听到有人在说,她丈夫在上海和某某好上了。本就疑心的她,这下一心要赶往上海了。急得公公只好写信给儿子,让他无论如何回家一趟,安定家人之心。接到父亲来信,赵平复在11月26日的日记中写道:“弟妹均小病,景况萧瑟,药石为难,且年成荒歉,告贷不易。素瑛一心要外出,意不愿任我一人在外,逍遥自在。于是母亲叮嘱年内归家一次,以安家人之心。我读了信,心灰意冷!问自己不知如何解脱。”赵平复向朋友借了五十元寄回家,本来以为可以聊作安慰,没想到女人还真说得出做得到,就拿着这五十元钱作盘缠,抱着最小的儿子跑到上海来找他了。
见妻子大老远的跑来,赵平复自是好言劝慰。住了几天,她也觉得市尘嘈杂的上海远没有乡下来得清静。看丈夫那么老实相,也不像有女人的样子,再加住房狭小,儿子又是屎又是尿的,搞得日子很狼狈,她就想回?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