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阳草》第168章


望你来了!儿子该死,害死了你呀!你怪崽儿不哇?儿子对不起你呀,害死你又抛下你这么些年,让你一个人在这受孤伶啊!你在阴世见到俺爹没有哇?娘啊!你知不知道崽儿有多么想你呀!崽儿想你梦里常常哭醒啊!……”
人都是爹娘生的,血肉长的,有心有肝的;在拼力奋斗时可以撑天拒地,擒龙缚虎;而一到休闲便要绵软如泥,坐着嫌乏,还要躺身舒展。焦志昆吃过那么些苦,受过无数的气,他没落过泪;尔今在娘坟上却如此哀伤,泣不成声,这是他的心弦紧绷过久,这会儿一下放松,就像小儿滚在娘怀里一般,放开怀的撒娇,发泄久郁在胸的感伤之情。不到伤心至极怎能如此酸楚呢!
他这么一哭不打紧,不知怎么惊动了庄上的人,人些人觉得奇怪——哪里来的这么个人呢?来看时见他哭的是这盔坟头,这才知道他就是当初走失的焦家的那个崽儿,于今不知从哪儿回来祭坟来了。人们一打量,人虽然长大了,但又瘸着腿,浑身装束也不过布衣兰衫,不像个有出息的样子。本来都非亲非故,总然认识了他,可也都冷淡淡的敷衍表面,却没有一个热诚招呼的,並且还都慢慢消退了去。见这光景,志昆的一颗心更如同掉进了冰窟似的了。立时一股暗火涌上心头。当下忍悲止泪,忿忿的收起碗盏,回到店房算还了店帐抽身就要离去。
志昆当时感到悲凉,一股怒火之下要离开生身之地;但稍一冷静,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想事,自己很小时出走的,时隔二十来年,和谁有什么人情关系呢?怎怪人们这样冷淡。如此一想心头立时平静,同时又想到,母亲的坟墓这个样子,我这一走说不定哪时候再来,时日一久岂不要湮灭了!不如把这件事办好再走,出去心里也不牵念了。想到这儿,便立即返身回来重又向店家订了客房,住下了。
这天晚间,人脚安定之后,志昆走进帐房,向店东说了要请人整修坟墓、树立碑石,请求店东帮助办理的事情。店主知道要办理这样事一定是他腰包里有点玩艺儿,少说也有个十两八两银子吧?並且这事也不是一两日可完工的,这个店客要多住几天,他自然也喜欢;况且插手帮办又有利可图,更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满口答应了,同时又叙起旧情,说:志昆爹当初和他如何如何的亲厚;志昆小时怎样常来店里玩耍等等。志昆只含笑应着。
当下商定了坟墓修筑的规模样式,然后就谈到费用上来。志昆的意思要事毕算帐,店主却说店里底子薄,垫补不起,要先拿上些银子使费,免得支应手绌。
次日,焦志昆便把十两银子交付店东,让他着紧办理,事后再表酬谢。此事安排毕,自己便拿出随身携带的《南华经》看书消遣。修墓工程动工之后,便不时的和工匠们商讨些工程细节等事项。
十天后造坟完毕,碑石树好,焦志昆同店主人一起来验看,见果然修得不错“四周白石围墙,坟场长宽各有三丈的范围;墓前耸立一方豆青石碑,精工细做,彫花饰彩;镌刻着墓中人姓氏名讳;碑下一方石桌,上有香炉。坟堆高起,周遭砌就青砖墓围。墙门两侧各蹲踞一只青石椒图。此物形似螺蚌,因此物生性好闭,故设于门首,主撑关门闭户的用意。焦志昆看罢甚是满意,连连向店主人称谢。店主又献议说:要择个黄道吉日,鸣鞭放炮,鼓吹奏乐,喇叭唢呐热闹一番方是正理。志昆摇头道:“可以不必了!因我一不是荣归故里,二不是发跡还乡,仅仅是为了爹娘只留下我一个人,又总不在跟前,只要不使坟墓年久湮没就是了!那样大吹大擂的事让那些阔人们干去吧。”
墓上回来,同店主一算帐,连扩展地皮带工本用料,共花费纹银十二两八钱。志昆总付十五两,多余算是送与店主的酬劳金。店主欢欢喜喜接了去。焦志昆算是完了这一桩大事情。心里坦然多了。于是便决定明天就离开这里。
谁知,这天下午志昆正在店房收拾衣物打点行装之后坐下歇息,忽听外面有人问店伙,要找焦家的崽儿。他心想:来这儿这些天了谁也没来认识我,今天这是谁来问我呢?正想间,店伙领了那人在门外叫道:“焦先生,这儿有人打听你哪!”志昆开门,见这来人三十来岁光景,细眉细眼薄嘴唇,尖下巴,一身庄户人打扮。来人见面就问:“啊呀!你就是小时候在俺家长大的崽儿吗?”说着话,一面唏溜着鼻涕。
打量着这形景,再听这问话,志昆想起来了,他就是娘死后爹把他送去寄养了二、三年的那刘厚仁的儿子——阿狗儿;那时志昆叫他三哥的。他比志昆大五、六岁。他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志昆总受他们兄弟姊妹的气。有一回这阿狗也是这么唏溜着鼻涕,把他骑在身下,让他爬着走,说是骑马:志昆爬了两步支撑不住了一个前抢,磕得鼻口流血,狗儿却坐在身上乐得颠屁股。他几个哥哥姐姐在一旁拍手跳脚儿笑。狗儿娘听到志昆哭叫得不是声了,走来从身上拉下狗儿,说:“你们都这么大了,嫌恶他撵他出去,也不能总这么捉践他,好歹不济是条命呢!”那次以后的两三天,志昆便从刘家走出来,被云海和尚救回庙里的。现在志昆面对眼前这个阿狗儿,一面嘴上答着话,脑子里迅速闪过当年那些情景,这么一边回着回话道:“是啊!你是三哥吧?”
阿狗笑嘻嘻的说道:“是是,我是阿狗儿。啊呀!这些年你都上哪儿去了?可把俺一家想死了!各地方都找到了:井里、河里、山沟里,哪一处没找到,就是没找着你;俺们一家两、三天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盼你回来。俺爹娘是大庙烧香小庙拜佛;打卦算命什么道儿都使用了,就没见你回来!还好哇!这会子回来了,快跟俺回家去吧!俺爹娘也都没有了,你就跟我住在一快儿吧!。咱俩可是放屁崩坑儿撒尿合泥的娃娃交情啦!可是你怎么回来了还不回家,倒住到店里呢?”他因为说话紧张,没来得及唏溜,那鼻涕就像漏粉条儿似的过了“河”。
焦志昆站身在屋门里,等啊狗儿的话一停下,便木呆呆的说:“谢谢你们了,我实在对不起你们一家,所以这次回来也不能住下,就不落谁家了。只是为了整理一下坟茔躭搁两天,要不早就走了。”
啊呀,说真个的,这些年俺就想给焦婶子的坟头掭掭土,只是太穷忙啦,没个闲工夫,就搁下了。这会儿哈哈,这坟茔啊真阔气啦!
“那就让三哥费心,往后兄弟不在这,你多照看着吧。”志昆一面说着。伸手从腰里摸出块小银子,说:“这有点银子,三哥你带回去,给大伯大娘坟前烧点纸,就算我报答两位老人了。我这腿病还不好,明天就要治病去,哪也不打扰了;一躭悮怕是要瘫倒,那就又要累赘人了。请你这就回去吧!”一面说着就一瘸一癫的跨前几步,把银子递到阿狗儿手上,然后又很吃力的样子退回屋,並皱眉苦脸的用双手在腿上搓揉起来。
阿狗儿接过银子,见他那付苦相,也怕他当真瘫倒,便唏溜着鼻子说:“这怎好呢!哎!那么我不强拉你去了。只是咱们弟兄这么多年了……罢了罢了!就等你腿治好了的时候还回三哥家住吧。”一面嘴上这么说着,脚上早已一步步退向院门去了。
焦志昆自从离开镖局心情就已不好;回到小刘庄,触景思情,更加不愉快;今一见阿狗便烦恼之上添烦恼了。其实他哭坟那天阿狗就已在人群中,见到他了,志昆也晃惚看到他那流着鼻涕的嘴脸儿,只是没顾得留神认准罢了。正在志昆心中烦恼的时候,就听外面又有人打问他在哪屋,于是就有旧日的乡邻找到屋里来,见面的话头也和阿狗儿的说法差不多,志昆少不得又是应酬推说一番。到天晚,前后已来了三、四拨人,说得都十分情深谊长;而这些人,志昆觉得围观他哭坟时差不多也都到场了。后来,干脆嘱咐店伙说:“有人来找,就说我病了。”这才得清静下来。
夜里志昆想着几天来的事情,忽而想到在天津唱戏时丹桂园曾唱过一出《大劈棺》的戏,说的是:庄子试妻,假装死了。妻子先前常在他面前骂别的女人怎么怎么的不贤惠;又向庄子赌咒发誓:她自己如何如何的贞洁刚烈;这回庄子一“死”,她没等灵枢出门就勾上了“野男人”,当和这人成亲之际,那男人忽然犯了重病,自称:非活人脑子不治。庄妻听说,不待思量,拿了爷子就去劈庄子的棺材,意欲取庄子的脑浆给新丈夫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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