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谈》第12章


可知已逝亲人之遗念——
原来是指这么回事吗?
我望向脚边,那里积了一滩混浊的海水。
这里是海边,水应该不深,透明度却极低。不是水脏,或许是时间流动得太慢,光前进的速度太迟缓了。
世界正无止境地逐渐静止,所以连声音都听不见。
不,
我听得见,是祖母的声音。
——你为什么死了,作次?
——害死你的,是什么罪业?
——为什么留下这么可爱的孩子死了?
绕过海角。
有座桥,真的有桥。
那张照片是从这里拍的吧。猪俣某人一定没有过桥,他怕了吧。
但是不过桥,就到不了那里。
经过那座桥时,要变得宛如一阵风。不可以开口,不可以和擦身而过的人四目相接。即使听到话声,也不可以听懂。垂下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稍前方处,只管交互挪动左右脚,一直到过桥为止。
这是规矩。
——听好了,美津子。从这儿开始,你得自个儿走了,奶奶牵你的手。听好了,在过桥之前,不可以说话。
——就算听到声音,也不可以在意。过桥之前,只可以听。就算听见任何声音,也不可以回答。
在这里,这块岩石上,祖母把我从背上放下来。
三方被岩石围绕,视野不良的景色、栏干、拟宝珠,还有淡褐色却显得黝黑的脚下的木板。
一切都跟记忆中一模一样。
我跨出脚步。叽,桥响了,桥腐朽了。
“呐,”
是父亲的声音。
“美津子,爸啊,痛苦得受不了,所以死了。爸看到你的脸就难受,所以死了。”
只能听,不能想。
“你啊,你不是我的孩子啊。”
只能听,不能回答,不要想。
“你啊,你是我爸的孩子啊。我爸,就是你的爷爷啊。”
祖父,那个沉默寡言的祖父……
“他把你妈啊……”
那个祖父,把母亲,
眼前站着祖母,我熟悉的祖母的脚阻挡在前方。
只看脚尖就知道了。不用看脸,我也知道那是祖母,是变成魔鬼的祖母。
“你不是我孙女!”
不可以开口,也不可以跟擦身而过的人对看。就算听见了什么,也不可以理会。
去的时候祖母牵着我。可是,
回来的时候我只有一侧人。去的时候祖母是那么样地慈祥,回来的时候……
所以,祖母她,从那之后……
不,不可以理会,忍过去,不要去想。祖母几年前就死了,父亲更早以前就死了。父亲的长相、声音、气味,我一样都不记得。
过桥,把桥走完。过了这座桥,那块大岩石上。
“你根本不是我孙女。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厉鬼祖母以恐怖的声音叫唤着。管你怎么吼,我也不听。我也不懂那种事。
跟我无关。
为什么要过桥?为什么我要过这座桥?为什么我会来到这个令人忌讳的魔所、邪恶的恶所?
老人的话是真的,这里盘踞着人类的恶业,是抛却罪业的场所。
叽。
叽。
叽。
化成风,忍过去。忍过去,只要过完桥……
那里是成片的圆石子。
铺满圆石子,人不会去的地方,被罪业填满的业之滨。
它的正中央,在巨大的岩石和奇妙的植物围绕下,有一座小巧、扁塌的老祠堂。
——啊啊。
从祠堂,
咕咚,咕咚地,
滚出圆石子。
——那是,
我跑了过去。
捡起了那颗石子。
石子背面,
是他的脸。两眼空洞,嘴巴半开,那是,
“美津子,都是你抛弃了我。”
“打电话给你,害我想起你抛弃我的事。”
“一想起来我就好不甘心、不甘心、不甘心极了,怎么样都忘不了。”
“我要报复你。”
——我要死给你看。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彻头彻尾就是这样一个烂人。你实在是个无可救药、罪孽深重的家伙。
我用力将浮现他的脸的圆石子紧抱在胸口,然后,狠狠地扔进海里。
我回不去了。
桥只能过一次。
而我过了两次,那么今后我该何去何从?
或执心不足……
回不去了,风之桥。
注释:
①柳田国男(1875…1962),民俗学者,在日本列岛及当时日本殖民地旅行调查,开创、确立日小民俗学。着有《远野物语》等作品。
②新渡户稻造(1862…1933),农学家、教育家,历任帝大教授、东京女子大学初代校长等,后来并担任国际联盟事记局事务局次长。着有《武士道》(英文)等书。
③内村监三(1861…1930),基督教思想家。就读于札幌农校时信教,提倡独特的无教会主义。
④南方熊楠(1867…1941)菌类方面的生物学家、民俗学者。为一知名的博学强记、行为奇矫之人。
⑤日本俗信鼬鼠会群众在一起,口中喷火,形成火柱,引发火灾,俗称“鼬之火柱”。
⑥原文的祠堂名为“ヨガタリサマの祠”,所以两种汉字的写法都有可能。
⑦传说中位在通往冥府途中的河岸。
第四章 来自远野物语
01
水野带来的年轻人说了非常有意思的话。
这位面相平滑的阿繁虽然没什么表情,但也因此让人觉得耿直,颇有好感。没有抑扬顿挫的木纳说话方式也突显出他的朴实,我深深地被他的话所吸引了。
他说的内容,其实听起来就像在瞎掰。
要是平常的我,一定会一笑置之:那种鬼扯淡连在酒席上都助不了兴喔。
然而,
因为阿繁的语气实在太严肃,我差点就要相信了。
不,这些话无关乎相信不相信吧。应该先为有人相信这些事而惊奇,然后把那种惊奇与自己的内心互相对照,接着深究、自省到不再感到惊奇为止。
因为我和水野都被阿繁描述的异境奇谭强烈吸引了,我们几乎要在那里个异境幻视到什么了。那里一定潜藏着盘踞在我们的内心,令人怀念又妖异的魔物。
如果把它当成笑话一桩,付之一哂,也就这样了,不了了之。但是不能这么做,若那么做那样等于是自我贬低。阿繁说的内容原本就没有添枝加叶,十分单调。因此被剔除掉的枝叶必须由听的人自行点缀上去,幻想可以自由自在地伸展枝叶,使其繁茂。这不是件非常愉快的事吗?
“很蓝吗?”我问。
“很蓝,河川是蓝色的。被那条蓝色的带子一分为二的……”
是一片原野——阿繁说。
“原野听起来好像太夸张了呢。”
“没有其他形容了。”
于是我在脑中描绘原野。我所想像的原野,或许不是我国的原野。在一片荒凉的大地上,流过一条蔚蓝的河川,就像用蓝色颜料拉出一条线般。好像不对,不可能是这种儿童涂鸭般的情景。哪里怪怪的。
——天空吗?
在我的想像中,北方的土地与天空似乎笼罩着阴郁的色彩。宛如风雨欲来、乌云汹涌翻腾的天空下,只有河川是一条碧蓝色的带子,所以才显得古怪吧。我问天空也是蓝的吗?阿繁说比东京这里的还要蓝。
“是蓝的啊?”
“嗯,山也是蓝的,当然也有不蓝的日子。”
冬天的时候,也有一片雪白的日子——阿繁说。
“天空冻结起来,山地被雪覆盖。我的故乡……”
有三处驿场,此外就只有青色的山脉及河川,然后就是原野。
“山啊……”
我脑中的风景也逐渐成形了。不过我幻视到的景象,或许是我出生的西国,或是前些日子造访的南方风景。因为那是一种难以言喻、伴随着仿佛乡愁感伤的景色。
“山上有山人。”阿繁说。
“是指住在山里面的人吗?”
“老师,好像不是。”水野插嘴说。
阿繁娓娓道来。
02
有一条叫做笛吹峠的路。
是从山口通往六角牛,前往海边的捷径。
山口是村名,因为位在通往山上的入口处,才被起了这样的名字吧。六角牛则是山的名字。
翻过这座山头,就可以去到面海的一侧。
那个地方刮着寒冷的风,风冶得几乎会把耳朵冻掉,因此也被称做耳切峠,越山的难关,不过山村与海村都靠着这条山路相连。
人们将米和炭捆在马上,运到田之滨或吉利吉里,再将那里的海产运回来。
路程虽然险峻,却很方便。
然而那里有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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