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谈》第25章


“因为这样,嗳,我的家只是一栋废屋,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会发生。完全不会出现怪声或人声,也没有什么神秘的气息。虽然讲到住起来舒不舒适,是有点微妙。”
我说过好几次了——谷崎先生强调:
“世上没有所谓的幽灵。幽灵不可能存在的,这一点请别误会了。可是,该怎么说,我住在死掉的家中。我的房间以我为核心活着,但此外的房间失去了桑原先生这个核心,已经是尸骸了。我生活在死亡之中,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所以,
有时候,
“我会怀疑自己是不是也死了,有时候我会觉得好像被死亡吞噬了。我会不会也是尸骸?会不会其实我才是幽灵?有时候我会突然陷入这种愚不可及的情绪。那种时候,”
我会有预感。
谷崎先生这么说。
“我会有种预感……从二楼的没有使用的房间会走出腐烂了一半的小女孩。我会有种预感……没有眼珠的小女孩会张着嘴巴,吽吽叫着冲下楼梯。”
是预感,预感。
“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半点事都没有。不可能发生那种事。说起来,我根本不知道桑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晓得他的家庭结构。我没有想过,也没有想像过。就算想像,也无从确认,对吧?我连加以确认的念头都没有,可是,”
我会有预感。
没有眼珠的女孩会用那双腐烂乌青的小手黏答答地抹过肮脏的灰泥墙壁。会从楼梯的扶手之间直盯着我瞧。会站在正在工作的我的正后方,用好大的声音,晔哗叫唤。
是一个没有眼珠的腐烂小女孩哦。
要是真的发生那种事,我一定,
不,没那种事。绝对没有。可是,
我有那种预感。
只是预感。
什么事都没发生。
是预感。
那种预感,
让我怕得要命,怕得要死。
只是预感而已。
光是预感,
就让我怕得快疯了——谷崎先生说完,无精打采地走进废屋里头了。之后的事……
我不知道了。
注释:
①神道教中用来标示圣域、禁地的绳索。
第八章 前辈的故事
前辈说了。
欸,那是怎么说的?
这世上是有那种事的吧?嗳,我不晓得你怎么想,你说的我也不是不明白,所以我也不会硬逼你相信。或者说,要说有或没有,是有的。问题在于怎么解释吧?争论什么相信不相信,那就牛头不对马嘴了。我想这么想,或者说,我是明白这些事的。跟灵啊什么的称呼没关系的。
哦……其实我也不会计较那些啦,我说。
我知道,前辈说。
前辈已经不年轻了,我也不年轻了。过去种种一层又一层地累积,到了这把年纪,都变得像条烂抹布了。对吧,前辈?
是啊,就是啊。都过去的事了。
那个时候总觉得天空好大呐。
因为我们个子还小嘛,还是小孩子啊。
而且那时候没有高大的建筑物,对吧?低的地方视野宽阔,高的地方景致美丽,可以看得很远呢。
眼睛的位置很低,景色却一直扩展到遥远的彼方。
地面以上都非常广大呢。连平房的屋檐都好高,可是上面还要更高更高。世界有三分之二都是天空。
也没有多少大楼,我们周遭都没有大楼呢。
顶多只有两层楼,木造的。建筑物是黑的呢。不像现在这样漂亮,都是灰色或褐色,暗沉的颜色。很稳重的颜色。因为是木制的嘛。很旧,对吧?屋顶上盖的也是屋瓦,形状像这样,歪歪曲曲的。不是有成片瓦浪这样的形容吗?真的就是那样呢。然后那上面啊,一大片的,全是天空了。
夕阳把整片天空染得一片橘红色。那种颜色叫茜色吗?
很惊人呐,那种天空啊……
最近都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吗?因为我们长高了吗?
还是城镇变了?或者是年纪的关系?
两边都是啊,前辈。
我们和城镇都上了年纪了。我和你都老了,城镇也一样老了。所以不是哪一边变了。所有的一切,世上的凡百事物,没有任何瞬间能够维持相同状态的。
现在的孩子看到的世界,我们没办法看到。可是那些孩子今后上了年纪,谈起现在的回忆时,我们可以知道他们孩提时代的风景。我和前辈并未共度相同的时光,也不会处在相同的场所,但我可以从前辈的话里想像出那种景象、气味和声音。
那不是貭实的。
可是亲身体验到的真实记忆也是一样的。
时间绝对不会逆行。
所以过去的时间,是死去的现在。
记忆是现在的幽灵。因为是幽灵,所以是虚幻的。过去的事总是宛如从望远镜看出去的远方景色般模糊。可是,尽管模糊,尽管不是真的,它啊,不是假的。
是啊,不是假的——前辈怀念地望向远方。
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樱花时节的阴天那幽淡的天空。
是虚空啊,前辈。什么都没有啊,前辈。
可是,那里有过去是吗?
没错。
可以看到幽灵,就像透过望远镜观看一样。周围有些晕渗模糊,但正中央是清晰的。虽然有点歪曲,颜色也褪去了,影子也糊掉了。
真怀念呐。
你看。
那是我小时候住的家。
有篱笆,那是山茶花吗?红花点点盛开。
然后是泥巴,路是泥巴路。人行道和马路没有明确区分,是空旷的一大片,泥巴却踩得密密实实的。泥巴有时湿有时干,会长草,有时候也有虫。
因为地面离我们很近呢。
比视线还要低矮,所以看得很清楚。我小时候老是看着泥巴地。
然后还有石头。
屋子的正门也不像大门那么宏伟,门板样式也很简单,不过被篱笆包围的家,从正门到玄关口都铺着石头。那些石头,不是现在铺的那种,嗯,那种砖头。不一样的。
是石材店切割的石头吗?我想应该不是天然的石头,可是形状都不一样。东缺一块西缺一角的,处处磨损。而且还埋在泥土里,那些石头,到底有多少颗,我怎么数都数不清楚。
哦,现在的话,应该数得出来吧。或者说,谁都数得出来呢。也不是每次数的结果都不一样。那到底是什么状况呢?我忘记了。真笨呢。毕竟是小孩子嘛。
连当时我是十几岁还是三、四岁都……
都弄不清楚了。
已经没法数了。家没了,拆掉了,很久以前就拆掉了。那样黑的柱子和那样老的木头,中心的部位却还是白的。我想大概是干燥的关系,可是还是有那么一点鲜嫩的感觉。柱子断了,屋瓦也碎了,泥土也翻开来了。
那些石头怎么了?
没怎么样啊,前辈。
不就好好地在望远镜另一头遥远的前方吗?
虽然有点模糊,有点扭曲,朦朦胧胧,细节看不清楚。不过我觉得我也看得到,看得到那个家。啊,我看到了,前辈。
嗯。
是啊。
是家的幽灵呢。
那个年代,总是阴阴暗暗的。
不,我不是说它阴森。
那个年代没有像现在这样明亮的灯。
不,我不是说灯笼或蜡烛。那时候虽然已经有电了,可是当时的电灯泡怎么说,总是蒙蒙胧胧的,所以光照不到角落。也不是微弱,该说是含蓄吗?
白天也是。窗户是雾面玻璃,就算不是,也是糊糊的,就连透明玻璃也是麦芽糖般的质感对吧?
然后还有纸门。用纸来区隔里外,这样的发想真是很……怎么说,嗯,很优雅。
所以屋外阳光灿烂,屋里头却阴阴暗暗的。
像是柜子后面。
走廊角落。
啊,果然很暗。看不清楚。
对,可是就是那些地方让人感觉很优雅。要是被照得亮晃晃的,总觉得就没办法干坏事了,不是吗?虽然我也没想要做坏事就是了。
那时候的灯,是一种会宽恕人的光呢。
是啊,就像在抚慰人一样,气味也是。不过从望远镜里面看不见气味啊。榻榻米的蔺草香、灰尘味,橱柜抽屉飘出来的樟脑的刺激味,还有线香的味道。
对对对。
是老人家的怀里的感觉。
你懂那种感觉吗?
嗯,我家里头也有老奶奶啊,现在还在,我说。
那时候老奶奶也在呢。你看得到吗?虽然有点暗。
嗯,我看到了。就在檐廊那里。不光是老奶奶,我还看得到其他怀念的人。是那时候的……那时候的人呢。
嗯,是以前的人啊,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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