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生》第23章


那年夏天,他父亲的脸变成半透明的,像洋葱皮,而他手上的血管也变得过分鲜艳——鲜蓝色、鲜红色。他的双眼和肩膀松垮,头发变得稀疏了。整个人看起来完全符合他六十岁的年龄,甚至更老。
那个早上,他讲话时重拾了一点活力,衰弱的绿色眼珠也恢复了一点光彩。
「你绝对想不到谁要回波士顿了,」他说。
「谁?」
「你大哥艾登。」
啊,难怪。最受宠的儿子。他父亲钟爱的浪子。
「丹尼【※乔的大哥正式名为「艾登·考夫林」,但绝大部分人喊他「丹尼」,只有父母和极少数人喊他艾登。】要回来了,嗯?他都跑去哪儿了?」
汤马斯说,「啊,他到处跑。他写了一封信来,我花了十五分钟才看完。他待过土耳沙和奥斯汀,甚至还有墨西哥。最近他显然待在纽约。不过明天会回波士顿。」
「跟诺拉一起?」
「他没提到她,」汤马斯的口气暗示乔最好也别提。
「他有说为什么要回来吗?」
汤马斯摇摇头。「只说他是路过。」他的声音愈来愈小,同时看着四周,似乎很不习惯那些墙。这样大概也没错,谁能习惯呢?除非你非得待在里头不可。「你还撑得下去吧?」
「我……」乔耸耸肩。
「怎么?」
「在努力,老爸,我在努力。」
「唔,你也只能设法撑下去了。」
「是啊。」
他们隔着金属网看着对方,乔鼓起勇气把纸条拿到桌上,推向对面的父亲。
他父亲把纸打开,看着上头的名字。有好一会儿,乔不确定他是否还在呼吸,然后……
「不行。」
「什么?」
「不行。」汤马斯把纸条推回来,又说了一次。「不行。」
「老爸,马索可不喜欢『不行』这个字眼。」
「你现在喊他马索了。」
乔没吭声。
「我不帮人谋杀的,乔瑟夫。」
「他们要求的不是这个,」乔说,心想,是吗?
「你要天真到不可原谅的地步吗?」汤马斯从鼻孔里呼出气来。「如果他们给你一个名字,是警方拘留的人,那么他们就是希望那个人被发现在牢房里上吊,或者因为『企图逃跑』而背后中弹。所以,乔瑟夫,尽管你很乐意装傻,但是我要你认真听好我接下来说的话。」
乔看着父亲的双眼,很惊讶里头有那么强烈的爱和失落。看起来似乎很明显,他父亲正处于人生旅程的最高潮,他将说出口的话,是他一生的总结。
「我不会无缘无故取人性命。」
「即使那个人是杀手?」乔问。
「没错。」
「而且他害死了我心爱的女人。」
「你之前说你认为她还活着。」
「那不是重点。」
「是啊,」他父亲同意,「的确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不会替任何人下手谋杀,更不会帮你效忠的那位义大利恶魔去杀人。」
「我得在这里活下去,」乔说。「在这里啊。」
「那你就去做你必须做的。」他父亲点点头,绿色的眼珠比平常更亮。「我绝对不会因此批判你。但我不会杀人。」
「即使是为我?」
「尤其是为你。」
「那我就会死在这里了,老爸。」
「有可能,没错。」
乔低头看着桌子,木制桌面模糊了,一切都模糊了。「我很快就会死了。」
「如果你真的死了,」他父亲的声音降为低语。「我也会伤心而死。但我不会为你谋杀,儿子。为你死?可以。但为你谋杀?绝对不行。」
乔抬头。他开口时,很羞愧自己的声音哽咽。「拜托。」
他父亲摇头,很轻,很慢。
好吧,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于是乔站起来。
他父亲说,「等一下。」
「什么事?」
他父亲看着站在乔后方门边的那个警卫。「那个警卫,他也被马索收买了吗?」
「没错,怎么?」
他父亲从背心里拿出怀表,把上头的链子拆下来。
「不。爸,不要。」
汤马斯把表链放回口袋,怀表则推到桌子对面。
乔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流下。「我不能拿。」
「可以的。你会拿的。」他父亲隔着金属网看着他,像是看着什么东西着火似的,他脸上所有的筋疲力尽、所有的绝望都一扫而空。「这个表值一大笔钱,但也就只是一块金属而已。你用这个去赎你的命,听到没?你把表交给那个义大利恶魔,买回你的命。」
乔抓住那个怀表,因为刚从他父亲的口袋掏出来,表壳还是温的,像一颗心脏般,在他掌中滴答作响。
他在食堂里告诉马索。不是有意的,事先没想到会发生。他本来以为自己还有时间。每次吃饭时,乔都跟裴司卡托瑞那帮人一起坐,但不是跟马索本人坐在最重要的那桌。乔平常是坐隔壁桌,同桌有主持监狱内赌局的里科·盖斯特梅耶,负责在警卫休息区地下室制造琴酒的赖瑞·康恩。这会儿乔跟他父亲会面回来后,在平常的老位子坐下,对面是里科和一个来自梭葛斯的伪造犯厄尼·罗兰,但马索的一个贴身随从希波,法西尼过来把他们两个赶走,于是只剩乔,看着在他对面坐下的马索,左右分别是纳尔多·阿里安特和希波·法西尼。
「所以会是什么时候?」马索问。
「什么?」
马索露出困惑的表情,每次碰到有人重复问他说什么,他都会这样。「乔瑟夫。」
乔觉得自己的胸口和喉咙发紧。「他不肯。」
纳尔多·阿里安特摇着头,轻声低笑起来。
马索说,「他拒绝了?」
乔点头。
马索看看纳尔多,然后又看看希波,法西尼。好半天没人说话。乔低头看着自己的食物,感觉到逐渐变冷了,感觉到自己该赶紧开始吃,在这里如果漏掉一餐没吃,你很快就会变得虚弱。
「乔瑟夫,看着我。」
乔看着桌子对面。那张瞪着他的脸似乎愉快而好奇,像一只狼在最料想不到的地方,发现了一窝刚生出来的小鸡。
「你为什么不更努力说服你父亲呢?」
乔说,「裴司卡托瑞先生,我试过了。」
马索朝左右看看两个手下。「他试过了。」
纳尔多·阿里安特微笑,露出缺了几颗的牙齿,像蝙蝠挂在洞穴中。「试得还不够用力。」
「听我说,他给了我一个东西。」
「他……?」马索一手放在耳朵后面。
「给了我一个东西要交给你。」乔把怀表递到桌子对面。
马索打量着那个金表盖,打开来,看着里面的表面,再看看表盖内面镌刻着百达翡丽的优雅字样。他赞许地扬起双眉。
「这是一九〇二年款,十八K金。」他对纳尔多说。然后转向乔。「当初只制造了两千个,比我住的房子还值钱。一个警察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一九〇八年侦破了一桩银行抢案,」乔说,重复着他艾迪叔叔说过一百遍、但他父亲从来不谈的那个故事。「发生在柯蒙广场。他在其中一名抢匪杀掉银行经理之前,先下手杀了抢匪。」
「于是那个银行经理给了他这个表?」
乔摇摇头。「是银行董事长给的。经理是他儿子。」
「所以现在他把这个表给我,要救他自己的儿子?」
乔点头。
「我有三个儿子,你知道吗?」
乔说,「是,我听说过。」
「所以我懂得为人父亲的心情,也知道父亲有多爱自己的儿子。」
马索往后靠坐,看了那个表一会儿。最后他叹了口气,把怀表放进口袋。他伸手到桌子对面,拍了乔的手三下。「等你下次见到你老头,帮我谢谢他这个礼物。」马索站起来。「然后他妈的叫他乖乖做我吩咐的事情。」
马索的手下全都站起来,一起离开了食堂。
在狱中的链条工场工作完毕,回到自己的囚室时,乔又热又脏,还看到三个从没见过的人在里头等着他。双层床没有搬回来,但床垫搬回来了。那三个人就坐在床垫上。他的床垫被孤立在一旁,贴着那扇高窗的墙底,离房门最远。其中两个人他很确定自己从没见过,第三个有点眼熟。那人年约三十,矮矮的,但是脸很长,下巴和鼻子一样尖,耳朵顶端也很尖。乔努力回想他在这座监狱里得知的所有名字和脸孔,想到这个人是埃米尔·娄森的一个手下巴佐·契基斯,同样是无期徒刑,没有假释的希望。据说他曾在却尔西市的一间地下室,把他杀害的那名男孩的手指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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