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恩家的祸崇》第37章


麦克拉肯吐掉了几根散出的烟丝——他抽香烟也是喜欢用牙咬的——然后才说:
“依我看,制作那玩意儿的人是个懂行的,可是限于材料,只能弄得到什么就拿来凑合着用了。等我把这堆破烂拿到实验室里去仔细研究过以后,我再把详情告诉你们。”
“上面没有装定时器?”我问。
“没有装定时器的迹象。”
乔治医生从县城里回来,带来消息说:菲茨斯蒂芬虽已只剩了这么支离破碎的一堆,人倒是还活着。这位医生开心得满面红光。我问他芬克怎么样,嘉波莉的情况又怎么样,那都是拉直了嗓门冲他直嚷嚷,才算叫他听进耳去的。他于是告诉我:芬克并没有生命危险,姑娘的感冒也已经好多了,明天要是想下床的话就尽可以下床了。我又问他姑娘的精神症状是不是有所改善,可是他急着要回菲茨斯蒂芬那儿去,别的已经什么都无心顾及了。
“嗯嗯,对,是这样,”他一边含糊应付,一边就侧转身子绕过了我朝汽车里一钻。“反正就是保持安静,注意休息,解除焦虑这三条,”撂下这句话来,人就一溜烟跑了。
那天的晚饭,我是跟弗农、菲尼一同在旅馆的餐室里吃的。他们以为这爆炸案的情况我还有些什么瞒着他们,所以就一直像盘问证人似的把我问个没完,整整问了一顿饭的时间,尽管他们谁也没有直截了当指责我说我打了埋伏。
吃完晚饭以后,我就上楼到新换的房间里。米基正手脚一摊,躺在床上看报呢。
“去吃点东西吧,”我说。“咱们的宝贝怎么样了?”
“起来了。你看她会怎么样呢——一副牌只剩五十张了,还能怎么样呢?”
“怎么?”我问道。“她干什么来着了?”
“没干什么,我不过是这么瞎想想罢了。”
“你是因为肚子饿了才这么瞎想的,还不快吃饭去。”
“好嘞,大侦探先生。”他说着就出去了。
隔壁房里悄无声息。我隔门听了听,然后才轻轻敲了敲门。是赫尔曼太太的嗓音说了声:“进来。”
只见赫尔曼太太坐在床前,绣花箍上绷了一方嫩黄色的布,在那儿绣几只大红大绿的蝴蝶。嘉波莉·科林森坐在房间那头的一张摇椅里,对着膝头上的双手皱起了眉头,双手十指交叉握在一起,扣得好紧,连指关节都扣得发白了,指头尖都扣得肿胀了。身上还是被绑架时穿的那套花呢衣服。皱还是很皱的,不过沾上的泥巴已经刷得一干二净。我进去的时候她也没抬头瞧我。那护士可是抬起头来对我一瞧,满面的雀斑都挤到了一块儿,作出了一个不自在的笑脸。
“晚上好,”我想带些愉快的气氛进来,所以特意这么说。“看来我们这病房里快要没病人啦。”
姑娘没有反应,那护士的反应却让人吃不消。
“谁说不是呢,”赫尔曼太太大声说,一派热情表现得未免过了头。“我们现在已经不能把科林森太太叫做病人啦——你看她不是已经起来走动了吗——说实话我见她这么着还真有点不乐意呢——嘻嘻嘻——因为像这样一个在各方面都那么好的病人,我还确确实实从来没有碰上过呢,不过我们做护士的以前在医院里受培训,小姐妹们之间常有这么个说法,说是:病人愈是好服侍,我们这好福气就愈是长不了,反过来说,要是碰上了一个难侍候的病人,那就会嘀咕这人的寿怎么这么长——不不,意思是说他怎么就老是住在医院里不走了。记得有一回……”
我冲她努了努嘴,把头朝门口一摆。她嘴巴还张在那儿,可是下面的话都咽了下去。面孔腾地一红,随即又由红转白。她放下了刺绣,站起身来,讪讪地说:“真的,是这样的,一向是这样的。哦,对了,我得去照看一下那些——喏,喏——你们管这叫什么来着……对不起,我去一下就来。”她急匆匆出去了,边走边侧过身来看,好像不大放心,怕我会偷偷跟在背后,赶上去踢她一脚似的。
门关上了,嘉波莉瞅着双手的眼睛抬了起来,嘴里吐出了一声:
“欧文死了。”
她这不是句问话,她这是陈述句的语气,但是我只能当它是句问话。
“没有。”我在护士的椅子里坐下,掏出香烟来。“他还活着。”
“他能活下去吗?”她伤风没有好透,嗓子还有些嘶哑。
“医生都认为他没问题。”我故意说得夸大了点。
“要是他还能活下去的话,他会不会就此……?”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可是听那嘶哑的嗓音,却并不带一点感情。
“他会就此落下严重的残疾的。”
她下面的话似乎不是对我说的,倒更像是自言自语:
“那我要赎的罪孽就越发大了。”
我假意一笑。如果我估计得没错,自己演戏的本事还算不坏的话,那我这个笑脸就单纯得很,完全是觉得好笑,听得都乐了。
“你笑吧,”她却是铁板着脸。“如果笑笑真能把问题丢开倒也好了。可是不行啊,问题是摆在那儿的,永远也丢不开的。”她又低下头去瞅着自己的手,轻得像耳语一般说:“我生来就是个祸星。”
这最后一句话如果换个语调,随便换个别的什么语调,那听来肯定会像舞台上的一句台词,显得夸张而可笑。可是她却是不假思索就吐出来的,不带一丝感情,仿佛这话在她是早就说惯了的。我想象得出来:天黑以后她躺在床上,就一直是在这样低声自语,一小时又一小时的不停说下去,到穿衣服的时候她会对着自己的躯体说,坐到镜子前她又会对着自己的面影说,日复一日的就老是在这样说。
我在椅子里再也坐不住了,说话的声气也粗了起来:
“别再这样说了。这话你怎么信得,那是一个脾气暴烈的女人为了发泄她的仇恨和气愤而说的屁话,根本不值一笑……”
“不,不,我后妈不过是把话挑明了说罢了,其实我是一向早就知道了的。以前我虽然不清楚祸祟的根子来自戴恩家的血统,却很知道自己的血是带上了祸祟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身上不是就有很多退化的体征吗?”她走过来站在我的跟前,把头向旁边转过点儿,双手捧起了那鬈曲的头发。“你看我的耳朵——没有耳垂,顶上是尖的。人家的耳朵都没有这样的,只有动物才有这样的耳朵。”她又回过头来,脸朝着我,头发还捧起在手里。“你再看看我的前额——额头有多低哪,形状也长得像动物似的。还有牙齿。”她把两排牙齿一露——白白的,又小又尖。“还有我面孔的形状。”说着双手放开了头发,顺着面颊往下捋,一直捋到了那尖得出奇的下巴底下。
“还有吗?”我反问她。“你脚上总该没有长着四个蹄子吧?好。你认为这些现象希奇得很,就算是挺希奇的吧,可那又怎么样呢?你后妈是戴恩家的人,她是个害人精,可她又哪有什么退化的体征呢?她不也跟我们通常见到的一般妇女一样,看起来是好端端的,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病态?”
“可你这样说并不解决问题。”她不耐烦地直摇头。“这种体征她也许没有,可我有,而且我精神上也有这方面的征象。我……”她来到我的近旁,就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胳膊肘支在膝头上,双手捧住了那饱含着痛苦的苍白的脸。“我的脑子从来也不能像常人那样清清楚楚想些事儿,连最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清楚。满脑袋永远是浑沌一片,不管我要想的是什么,我总会感到有一派迷雾挡在我跟要想的事之间,总会有别的想头插进来打搅,我要想的事好容易在我眼前一亮,却又马上不见了,于是就得到那片迷雾中去找,好容易找到了,结果却还是照抄老文章,一遍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总是这个样。你明白一直这样下去有多可怕吗?——年复一年,过的就总是这样的生活,而且心里知道自己永远也只能是这样,不会变好,只会变坏——你明白这有多可怕吗?”
“我不明白,”我说。“我觉得那是绝顶正常的。不管人家说自己的脑子有多管用,可其实谁想事儿也不能那么清清楚楚。想问题,本来就是有点像雾里看花似的,要尽量争取从雾里多看到点东西,然后尽自己所能给好好搭配拢来,合在一起。正因如此,所以人们有了见解,形成了信念,往往就抱住了不大肯放。因为,看法都是在散乱无序中渐渐形成的,哪怕就是最最怪诞的看法只要一旦形成以后,相比之下似乎也就显得很了不起了,是明白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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