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定陵》第88章


卡片一定送还。“文革”之中,他被抄家,卡片不知去向,多少年的心血丢失了,我并不介意,而现在,发掘报告出版了,作为发掘委员,他却无缘过目了,我深感不安。
“文革”后期,在灯市口马路上突然遇到夏鼐所长——我的业师。他说刚从“五七干校”回来,要筹备一个全国文物展。随后问我情况,我如实以对:“我还没有解放,正在单位挖防空洞,劳动改造。”他说:“很好嘛!还在挖土,没离开老本行呀。”问我定陵情况,我摆摆手说:“这一行不干了!我现在练就了一把好手艺,设计、画图、起券垒墙,样样能干,以后改做瓦匠了!”他笑着说:“按古希腊的谚语,你能盖房子,再种些树,我看还是个好公民嘛。”看得出他是有意在安慰我。
夏所长有个习惯,平时同他谈话,他总是随走随说,在办公室里,也是我坐着说,他来回走动,边听边说。这一次却一反常态,我们在马路边相对站立,足足二十分钟,没说上几句话。我把他提着的一捆蔬菜放在自行车筐内,并肩而行,一直走到干面胡同他的宿舍,路上我们竟没说一句话。事后,他把询问定陵发掘报告的信函递给我,有国内的,更多是国外的,厚厚一叠。有询问,也有讥讽、挖苦,甚至口出不逊,令人难以忍受。我也把收到的询问信送他看。他不再走动,静静地坐着,一语不发。我已经理解,为了这未完成的皇陵工程,他所承受的压力该有多大。没想到一部发掘报告的分量,竟是这般沉重!
王岩和我把整理定陵发掘报告的工作计划、编写提纲拟好之后,送夏所长过目,顺便讲了个意见:定陵出土器物中丝织品最多,多年没作整理,保存又不好,这一次想仔细整理,留下个详细记录,绘出细致图样,使今后的研究工作不再去触动原物,以减少损坏。他很同意。请他估计个时间,以便掌握进度。他沉思很久说:“定陵挖了两年,那是日夜赶工的,照那样干法,几千件东西整理起来,也许比两年要长些,你们看两年半行不行?”临行时,他又补充说:“所内的技术力量你们随时用,下田野的可以调回来。我只希望能快点完成。”实际情况比我们共同估计的要复杂得多,夜以继日,足足干了五年才完稿,送他过目时,时间超出了一倍。我们很感不安,而他却平静地说:“我了解,实物腐朽严重,不容易整理,你们尽力了。”稿子交到他手不久,谁又想到,这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考古研究所名誉所长、身兼国外六国院士的一代考古巨匠,却与世长辞了。
定陵发掘之初,他并不赞成,确定发掘之后,他却是具体指导者,无论是初期的发掘工作还是最后的发掘报告,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在和他的遗体告别之后,归途中我默默地想:与其他发掘委员相比,也许他还算幸运的,虽然没有看到发掘报告最后成书,总算看到了完稿,自始全终,在发掘委员中他是仅有的一位。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吴晗当时是北京市副市长兼北京市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主管文教事业,我的原单位北京市文物调查研究组为他直接领导(后属文化局)。他又是历史学家,明陵发掘的发起人之一、发掘委员,对发掘当然关心备至。1958年初秋,我下放前夕,《考古通讯》要公布“定陵发掘简要报告”,责任编辑徐元邦坐等索稿,我连夜赶写“简报”上半部,打电话报告吴晗,问他是否过目。回答很干脆:“简报稿子我不看,我只望你抓紧时间早日完成正式报告,我要看正式发掘报告。”我低声答应。他哪里知道,我第二天就要离开定陵,下放劳动,我不愿告诉他。此一去何时回京,能否回来,不能预料,正式报告的事我却冒然答应下来,真是糊涂之至,心中十分不安。
吴晗逝世10年之后,即1979年,“三家村”冤案平反。1984年是吴晗诞辰75周年、逝世15周年,生前他曾任北京市历史学会会长,学会事前筹备开纪念大会、出版《吴晗史学论著选集》,他原为清华大学教授,清华建“晗亭”届时揭幕(邓小平题字),学会理事分工,我承担在首都博物馆举办“吴晗纪念展览”。布展期间,我从定陵取来几张照片,放大展出。开幕前夕,吴晗的胞妹吴浦月来了,面对照片,问我当时情况,我极力按捺住激动的情感,尽量把话题扯开:大约在1957年前后,吴晗要出访埃及,特地来到定陵,问我要不要带回一点关于发掘金字塔的资料。我告诉他这类资料图书馆可以找到,从定陵出土器物看,急需一些国外对出土文物的修复、保存等书籍。此后不久,他陪同驻埃及大使陈家康夫妇到定陵参观,顺便将厚厚一本修复文物的英文书交给我。我试译了其中的重要章节供参考,挺费力,没译完就放下了。说到这里,我把吴晗与陈家康夫妇的合照指给吴浦月,她一直默然不语。我又讲述了一些多年来吴晗关心北京文物考古的事例,她仍然默默不语,后来我讲他关心定陵发掘报告以及多次指点我读书记笔记的情况。讲述之间,也许无意中流露了我的深切怀念之情,万万没有料到,她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紧紧抱住我嚎啕大哭起来,我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事隔不久,《吴晗传》作者之一王宏志来找我,说要补充一点吴晗与北京文物和定陵发掘的史实。当时发掘报告正在编写,尚未完稿,一提定陵这块心病,我又哽咽起来,谈话无法进行。我们是先后同学,也许他不会怪我失态。没过多久,侯仁之教授介绍美国人马紫梅女士来访,她也要写一本英文本《吴晗传》。事先约好时间,我有了一点心理准备,谈了一些吴晗关心北京文物事业的例子,她满意地走了。然而就在送走马女士之后时间不长,吴浦月也带着无限悲伤和遗恨,寻找她的胞兄去了。我满怀悲痛之情参加了她的葬礼。
定陵发掘报告久久不能问世,师友们偶尔问及原因,我也讲述一些情况,做点解释,自然也流露一点情绪。有的同行知道一点内情,冲着我说几句歇后语发牢骚:你不就是拉磨的驴吗,报告写不写关你屁事,咸吃罗卜淡操心。他的意思很清楚,安排不安排整理发掘报告,有领导在,你,小干部,是“小驴拉磨”,听吆喝的。有的师长劝我:既如此,你可以考虑写一篇“备忘录”,在《考古》杂志上刊出,至少可以取得国内外同行的谅解。发掘期间,工作记录之外,我也零星地记了些日记,以备查考。但“文革”中大都丢失了,时间、地点、人物记不大清,“备忘录”不好着笔,一直没有写。现在好了,发掘报告出版,一代皇陵工程终于最后结束,我如释重负,再也不用“备忘录”了。
行文至此,本可结束了,但猛地想起,热心的读者也许关心多少年前那支工作队的去向,所以应该再唠叨几句。
白万玉,据他讲,“卢沟桥事变”后曾在他的老家张家口尤关县干过一阵游击队,跟日本人狠打过几仗。除去这段时间,他一生都在干考古,大家尊称他“白老”。定陵发掘没有星期天,两年多他也就在探沟和地宫中度过。他田野经验丰富,尤其长于修复器物,可惜工作队结束过早,没有发挥他的专长。回到考古所,不久退休,北京大学的考古专业又请他去讲过器物修复课,也带过同学的野外学习。他无子嗣,记得螟蛉子在电车公司工作,我去找过,却无结果。对于中国早期的考古调查,河南、陕西、甘肃以及解放前的西北科学考察团的内蒙、新疆之行,他都有过详细的讲述,我也作过详细笔录,如能整理出来,对他应是个纪念。
于树功本是北京市文物调查研究组秘书,工作队初建,他担负了一切行政事务,安排就绪后,又回到文物组。他是中共天津三位建党人之一于树德的弟弟(另二位是李锡九、江著元),青年时代与先烈李大钊有交往,送莫斯科学习,与乌兰夫、伍修权等同届。日本占领东北,回哈尔滨做情报工作,被告密入狱,判死刑,又改无期。几年之后,他竟说服了留学日本的青年狱医赵公民(解放后任吉林省卫生厅厅长,死于“文革”),结伴出逃,成为日本监狱内重犯逃脱仅有的一例。曾入煤窑,隐姓埋名做矿工。后回到北京,蹬三轮车为生,解放前接通关系。能说半句俄语,他却偏偏要做文物工作。“文革”中,为越狱一事又受冲击。晚年躺在病床上,我去看他,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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