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配角演义》第9章


这个流言从来没有公开化,不过潜流更具有杀伤力。即使诸葛亮的权威足以让所有的人都不敢公然反对什么,但暗地里的批评依旧令他觉得如芒在背。马谡的任命现在已经被证明是一个错误,如果有人刻意将这个错误归咎于丞相和马谡之间的关系,不光他在军中的威信会动摇,李严、谯周等人也会在后方借题发挥。这是诸葛亮所不能容忍的。
权衡再三之后,诸葛亮终于长叹一声,将手中的羽扇搁在凭几上面,然后用一种纯粹事务性的口气对等待命令的曲长说:“将马谡关进囚车,随军回到汉中再行发落。”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他的眼睛中闪动着一丝愧疚的神色,但这对命令的执行并没有什么实质性影响。
当都尉带着这个决定回到马谡面前的时候,马谡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就好像是一个干渴已久的人猛然被人从嘴边抢走了水碗。丞相与自己近在咫尺,却难以见到,所以当两名士兵过来将他推向囚车时,他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拼命挣扎,嘶哑着嗓子大叫道:“让我见丞相!让我见丞相!”
“哼,这是丞相的命令,马参军,不要让我们为难。”
曲长冷冷地说道,马谡则嚷道:“一定是王平那个狗贼从中作祟……你们凭什么抓我,放开我,我堂堂丞相府……”
“我们奉命行事,有什么话回汉中跟军曹司的人去说。”
曲长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伸手掏出块布去堵他的嘴。他在一瞬间似乎退缩了,于是曲长把身体放心地倾过去。就在这时,马谡猛地挣脱开士兵,伸拳就打。曲长猝不及防,被马谡一拳重重打中了鼻梁,惨叫着倒了下去。他的部下非常愤怒,立刻一拥而上,按住这个发了狂的囚犯的双肩,将他的头压在地上,还有人趁乱偷偷踢了马谡一脚。
经过这一阵骚动,马谡被重新绑缚过,两条胳膊被棕绳反绑在背后,嘴重新被布条塞住。很快囚车也被拉了过来,这辆带着囚笼的车子是用未经加工过的木料搭建而成,满是节疤的栏柱表面异常粗糙,颜色斑驳不堪,还散发着难闻的松脂味;工匠甚至没将囚笼的边缘磨平,糙糙的满是毛刺。
马谡就这么被推推搡搡地押进了囚笼,连绳子也没解开,狭窄的空间与刺鼻的味道令他感觉非常难受;他甚至连抱怨都没办法表达,只能瞪着充血的眼睛,发出含混不清的“唔唔”声。士兵“啪”的一声把木门关上,拿一条铁链将整个囚笼牢牢地锁住。
“好,绑妥了,走。”
听到后面的人挥手示意,前面的车夫一挥鞭子,两匹马同时低头用力,整辆囚车先是“咯拉咯拉”地震动了一下,然后开始慢慢地移动起来,车轮在黄土路上发出巨大的碾压声。
马谡随着车子晃动身体,全身不时被毛刺弄疼,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以这样的方式返回益州。现在马谡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隔着木栏,失落地望着远处帅府的大纛。很快他就连这样的景色都看不到了,因为这辆囚车逐渐驶离了西城,汇入大道上尘土飞扬的拥挤车流,跟随着汉军的辎重部队与西城百姓向着汉中的方向缓缓而去。
当这些辎重部队离开之后,汉军的主力部队也完成了最后的集结。他们将西城付之一炬,然后一营一营徐徐退出了魏境。整个过程非常周密,这种从容不迫的撤退行动堪称是一个军事上的杰作,只可惜并不能挽回汉军败北的命运。
对于蜀军的举动,魏军并没有认真地进行追击。张郃认为既然已经顺利将蜀军逼退,那么就没必要再勉强追杀,徒增伤亡——讽刺的是,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三年之后自己恰恰就是战死于追击蜀军的途中——于是魏军转过头来,将精力集中来对付失去外援的陇西叛军。
魏太和二年,蜀汉建兴六年,第一次北伐就以这样的结局告终。
比起失意的全体汉军军兵,马谡的意志更加消沉。一路上,他不仅要忍受烈日与饥渴,还要忍受周遭好奇与鄙视的目光。不过他已经没有了刚到西城的那股愤怒与冲动,取而代之的是失落与颓唐。这与其说是他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环境,倒不如说是马谡已经单纯的体力不济,现在唯一支持他的信念,就是尽快抵达汉中,然后把自己的委屈向丞相倾诉。
返程路上的大部分时间,马谡就这么抱着微茫的希望躺在囚笼里一动不动,沾满了尘土和汗渍的头发散乱地垂下来,看上去十分落魄。周围的人逐渐习惯了他的安静,也由开始的好奇慢慢变成了熟视无睹。押送的士卒偶尔会问问他的健康状况,更多的时候,就索性让他一个人独处。
在这期间,马谡也曾经见到过几名昔日的熟人与同僚,不过他们都因为不同的原因而避免与他直接交谈,这让马谡希望托第三者传话给丞相的企图也破灭了。
第一个走过他身边的是汉军督前部镇北将军魏延,这名黑脸大汉对于马谡一直就没什么特别的好感——准确地说他对丞相府里的那群书生都没有好感。他提着自己的长枪慢慢从马谡的囚车旁边走过,只是微微把眼睛瞥过来斜着看了看那名囚徒,然后从鼻子里冷哼出一声,继续朝前走去。
第二个走过来的是一个马谡不认识的年轻人,他比起马谡的年纪要小得多,头戴着绿巾短帽,颧骨上沾染着两团西北人特有的高原红,那是长年风吹的结果。他的脸部轮廓虽没马谡那么雅致,却多了一份粗犷之气。他路过囚车的时候,恰好与马谡四目相接,两个人彼此都将视线移开,各自走各自的路。那个时候马谡还不知道这名青年的名字叫做姜维,也不知道两人的再度会面,将是很久以后。
第三个走过的是丞相府的长史向朗。马谡看到他到来的时候,心里升起一股欣慰之感。他与向朗在丞相府一为参军,一为长史,既是同僚也是好友,彼此之间相处甚厚,丞相府的人总以“高山流水”来形容他们两个的关系。他看到马谡的囚车,却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打了一个手势,马谡明白他的意思,是“少安毋躁,镇之以静”,这是向朗目前唯一所能做到的,不过这毕竟令马谡的心情舒缓了不少:自从街亭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接受到善意的回应。
最后一个走过的就是王平,他握着缰绳,双腿紧紧夹着马肚,刻意躲避着马谡的眼神。快靠近囚车的时候,他猛地一踢坐骑,飞快地从车子旁边飞驰而去。马谡甚至没有投去愤怒一瞥的时间。
马谡期待已久的丞相,却始终没有出现。对此,马谡只是喃喃地对自己说:“到汉中,到了汉中,一切就会好了。”
经过了将近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这支大军终于平安地抵达了汉中的治所南郑。辎重车辆和疲劳不堪的老百姓全都拥挤在城外等候安排,牛马的嘶鸣与人声此起彼伏,尘土飞扬;同样疲惫的蜀汉正规军则还要担负起警戒治安的职责,打着呵欠的士兵们将手里的长枪横过来,努力让这一团混乱集合变得有秩序一些。
诸葛丞相坐着木轮车慢慢进了南郑城,在他身边,手持账簿的诸曹文官们忙着清点粮草与武器损耗;而武将们则为了清理出一条可供出入南郑的大道而对部下大发脾气。
“看来这里将会热闹一阵子。”
丞相闭着眼睛,一边听着这些喧闹的声音,一边若有所思地晃着羽扇。武器的入库、粮草的交割、迁民的安置以及屯田编组,还有朝廷在北伐期间送来的公文奏章,要处理的事情像山一样多。不过目前最令他挂心的,是如何向朝廷说明这一次北伐的失败。
这一次不能算做大败,不过汉军确实是损失了大量的士兵与钱粮,并且一无所获,比起战前气势宏大的宣传,这结局实在差强人意。朝野都有相当大的议论,诸葛亮甚至可以预见自己将会面临何种程度的政治困境。为了能给朝廷一个圆满的交代,首先就必须理清最直接的责任人是谁,而这一切都取决于究竟谁该对街亭之败负责。
想着这些事,心事重重的诸葛亮走进相府。他顾不得休息一下,直接走到书房,习惯性地铺开了一张白纸,提起笔来一时却不知写些什么好。这时候,一名皂衣小吏快步走了进来。
“丞相,费祎(yī)费长史求见。”
诸葛亮听到这个名字,有些吃惊,随即将毛笔搁回到笔架,吩咐快将他请进来。
过了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一位三十多岁的人手持符节从门外走了进来。这个人四方脸,宽眉长须,长袍穿得一丝不苟,极有风度。他还没来得及施礼,诸葛亮先迎下堂来,搀着他的手,半是疑惑半是欣喜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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