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莲》第37章


方杰雯却笑着回答:“我买了最高额度的医疗保险,还存了一笔钱,虽说不多,但到死也够用了。如果你看到Eli,请转告他,我其实并不需要有人陪着,也不要钱或者其他什么帮助。”
Lou为她的冷漠气恼,但还是对自己说,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没办法评判熟对熟错,没再多说什么,做完自己的事情就走了。
几个小时之后,主任医生来查房,因为方杰雯几乎不会说法语,Lou又是心胸外科唯一个会讲汉语的人,很自然的被叫去做翻译。她听医生说起方杰雯的病情——先天性的室间缺损,小时候应该作过一次修补手术,可能因为手术是在两周岁之后做的,效果并不理想,术后肺血管阻塞性病变仍在进行。看病人现在的状况,应该很长一段时间之前就有症状了。
Lou把这些一一解释给方杰雯听,又按照医生的指示,问她能不能提供小时候的手术记录。
方杰雯很泰然的摇摇头,说不能,只知道大概是四五岁时做的手术,后来一切正常,直到十七岁。
医生听到Lou的翻译,叫起来:“十七岁!?为什么那个时候不就医?”
这句话不用Lou翻译,方杰雯自己就听懂了,却什么都没说。
医生离开之后,Lou留下来填写护理记录。
方杰雯半躺在床上,突然开口说:“因为那个时候我就准备好了。”
“什么?”Lou不明白她的意思,抬起头看着她问。
“十七岁的时候,我就准备好了。”她很平静的重复了一遍。
这个回答让Lou觉得既难过又气恼,紧闭着嘴巴检查了一遍她身边的那些监测仪器,然后反问:“你以为自己很勇敢?”
“不,我一点也不勇敢,”她回答,“我只是尽量不去想,能够少想一次就少想一次。”
“至少为你的父母想想,”Lou停下手里的工作,希望能说服她,“知道你这样放弃自己,他们会是什么感受?”
她笑着摇摇头,“他们只当我在哪个地方过着夜夜笙歌的堕落生活,没必要知道更多。”
“你没做过母亲,所以你会这么觉得,”Lou教训她,“没有哪个为人父母的会当真这样想。”
“我知道他们不会这样想,如果他们知道,一定不会放弃我,”她突然变得有些严肃,“但养大一个先天有病的孩子,辛苦恐怕比快乐要多的多,二十年以前,他们付出的就已经太多了,离了婚,丢了工作,几乎破产,现在他们各自另有家庭,有孩子,我不想让他们再经历一遍,我不能那样做。”
这些话是Lou没想到的,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护理记录,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你看起来像是极其幸运的人,”方杰雯继续说着,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这样的人总是不知道生病是怎么回事,不是那种来的快去得也快的感冒或是骨折,而是来了又去,周而复始的病。”
“我做护士有六年了,我知道生病是怎么回事。”Lou反驳道,却第一次意识到面前这个纤瘦美丽的女人也羡慕她。
方杰雯还是那样轻轻的说下去:“我很小的时候就总是生病,感冒,肺炎,反反复复,看过许多医生,最后他们说是因为心脏不好。你知道在那种滋味吗,生活中没有其他任何东西,只有医院、医生、药和手术,父母去借债,争吵,最后离婚。可能我还算是幸运的,终于还是做了手术,医生告诉我,你彻底好了。七岁到十七岁,我学了十年芭蕾,十年,我做梦有一天可以变成奥杰塔,克拉拉,或者吉赛尔……”她突然停下苦笑,“我倒是真的成了吉赛尔,你知道吉赛尔吗?”
Lou点点头,说她知道。
“十七岁,我从舞蹈学校毕业,去考芭蕾舞团。体检的时候,内科医生把我单独留下来,要我尽快去心胸科做一个检查。我一个人回家,没告诉任何人,我经不起再来一次了,看一个又一个医生,医院,手术,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宁愿不去管它,跳舞到死,可惜我不是,我只对他们说我不跳了,对他们说我只想快些挣钱,想穿最漂亮的衣服,戴最名贵的珠宝。我离开家的时候,我妈妈用拖鞋扇了我一个耳光。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我在哪里,在干什么,恐怕也不想知道。”
“那个检查,你后来去做了吗?”Lou看着她问。
“没有,我宁愿不知道。”她摇摇头回答,伸手抹掉一点眼泪,“有段时间,一切都那么好,我开始做梦,以为只要不去想就不会发生,或许还能有十年或者五年去做我想做的事,爱我想爱的人。”
说完那些话,她转过头看着窗外,不让人看到她在哭。Lou放下手里本子,走到她身边,伸出一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挣扎了一下,发出一声自嘲的笑,拼命想要恢复之前那种默然的态度,结果却是更加不受控制的哭起来。她放弃了,靠在Lou肩上抽泣,低声说着:“其实我是不敢去,我害怕,而且拖的越久,就越是害怕……”
Lou拍着她的后背,直到她渐渐平静,喃喃地对她说:“你知道那不是真的,你爸妈肯定一直都想着你,你应该让他们知道。”
她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我知道他们会想我,但现在这样对他们来说更好。”
Lou心里很清楚,至少在那个时刻,她们都不可能说服对方,自己能做的可能只有抱着她,好让她畅快的哭一场。
21。普勒冈
会议室有一扇很宽的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时间正是傍晚,有那么一会儿,天边乌云密布,最后又了无声息的散了,短短几分钟霞光,美的叫人窒息,但很快天就黑了。
“杰雯的病反复了很久,有时候好一些,有时候又很糟。”Lou继续说道,“前年初夏,她出现了一次严重的并发症,之后就再也没有好转,一直拖到去年八月底。”
“你们没有想办法联系过她的家人?”李孜问。
Lou可能听出了她话里责怪的意味,却还是很平静的回答:“Eli就是她的家人,两年前,他们Pacsé了。”
李孜不明白Pacsé的意思,直到Lou说出那个全称:Pacte Civil de Solidarité,解释说那是法国一种高于恋人关系,又次于婚姻的民事状态,可以在两个同性或异性的未婚成年人之间缔结,两人共同生活,享有部分婚姻关系的权利,同时承担部分义务。
“在美国没有相对等的民事状态,所以,我们都不知道。”Ward感叹道,这种民事状态不被美国政府承认,也不能作为非美国公民申请签证的依据,所以Eli York在纽约的所有资料,仍是单身。
“他们本来住在巴黎,来南特只是为了拍那个广告,”Lou接着说下去,“杰雯生病之后,他们在这里安顿下来,后来又在普勒冈的海滨买了一座小房子,一直住在那里,直到去年她去世。”
普勒冈,李孜想起Terence也曾跟她提到过这个地名,就是方杰雯寄来的照片上那片冬季的海滩。她不甘心线索就这样断了,又问Lou:“你去过那个地方吗?能告诉我们那里的地址吗?”
“杰雯出院在家养病的时候,我几乎每个礼拜都去那里看她,”Lou点点头,回答,“要是你们想去,我可以带你们去,我一直就想再到那里去一次。明天我还是做早班,下午四点钟,怎么样?”
李孜不知道在那里能发现什么,Lou告诉她的事情和他们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没有软禁,没有绑架,Eli表现的更像是一个痴心的情人,而G也已经死了。她接受了Lou的邀请,希望在布勒冈能有意外的收获。
离开医院,天已经快黑了,李孜和Ward在医院附近吃了晚餐,找了一间旅馆住下。
一直到深夜,李孜还是不能入睡,想到纽约这时还只是晚上六七点的样子,肚子倒又饿起来了。她打电话到Ward的房间,发现那胖子跟她一样又饿又清醒,两人便一起离开旅馆去找地方吃宵夜。
等走到街上才发觉南特不比曼哈顿,而且又不是旅游季节,午夜之后几乎已经没有几家店在营业了,两人一直走到王朝广场和克雷毕荣街之间才看到一家设有酒吧的饭店还坐着零星的客人,女招待帮他们找来两份晚餐卖剩下的可丽饼,两杯不列塔尼红酒佐餐。
Ward一边吃一边问李孜:“你在哪里学的法语?”
李孜告诉他,自己念大学的时候曾经很下过些苦功去学,但就像Ward说的,她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所以口语一直很滥。
“怎么想到去学这个?你看起来可不像那种赶时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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