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悬疑录2:璇玑图密码》第67章


手系于我的颈上……从那以后,血珠就一直陪伴着我,直到前些天你过生日,我将它们赐给了你……”
皇帝停下来,看着怀中沉默的李忱。这孩子仍然一脸木讷,也许他根本听不出这番话中的深意,更有可能,他根本就没在听。皇帝十分扫兴,又不甘心地端详着李忱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这双眼睛就像一潭空水,只能映出皇帝本人的影子。皇帝发现,仔细看时,能从李忱的脸上找到许多血亲的痕迹。比如,他的眉毛长得很像先皇,鼻子好似德宗皇帝,嘴巴的形状又与皇帝自己十分相近。但凡此种种的渊源传承,却凝聚成一个含混不清的形象。仿佛李氏血脉中所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光华,经过代代稀释,终于在李忱的身上彻底化为乌有。事实上,他从一出生就背负噩运,母亲是罪臣的姬妾,他自己又生来智力低下。所以皇帝对他的爱,既尴尬又真切,饱含着怜惜与愧疚。
皇帝将血珠赐给李忱,是因为他绝对不会参与到皇位的竞争中去。把皇位传承的信物交给一个不可能继承皇位的儿子,正是皇帝的破例之举,暗含着他心中最隐秘的愿望:有朝一日,在自己临终的病榻前,有一个出于真心为自己流泪的儿子。一个就够。
皇帝叹了口气,将血珠重新塞回到李忱的衣襟里。
就在这时,他的眼角突然瞥见一道凶光。皇帝一怔,连忙再看,李忱的眼神毫无变化。
不,肯定是自己看错了。
皇帝自我安慰着,心情却径直灰黯下去。他再也提不起兴致了,吩咐内侍带十三郎回暖阁睡觉。
“大家,二更已过了。”
皇帝如梦方醒,站起身道:“准备步辇,朕去清思殿就寝。”
陈弘志一愣,应道:“是。”
“明天,你把十三郎送去驸马都尉府。传朕的话给汉阳公主,请她代为照管十三郎。过段时间,朕会找一处寺庙安置十三郎。”
“寺庙?”陈弘志脱口而出。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道:“还有,安排郑氏去兴庆宫,命她服侍皇太后。”
“是。”
春夜乍寒,步辇的帷幡在风中猎猎作响。皇帝微合双目,却总能看见那道怨恨的目光。
是郭贵妃的话引起的吗?他不知道,抑或仅仅是自己的良心不安所致。但皇帝明白,那个父子相残的诅咒仍然牢牢纠缠着他。他企图以破例赐予血珠的方式破除诅咒,结果还是失败。
皇帝骗不了自己——作为父亲,他已经下令杀过一次十三郎了。
血珠拯救不了他,什么都拯救不了他。
7
现在再回忆三天前的那个夜晚,多么像一场真正的噩梦。
十三郎和段成式获救的场面,裴玄静记不太清楚了。她只记得十三郎扑入皇帝怀中的那一幕,紧接着人群闪开一条道,有人抱着段成式快步而来,一边高喊:“孩子活着!”
——是他。
皇帝带领众人撤了,比来时还要迅疾。留下来的金吾卫们填埋池塘,整理花园,加固院墙和门,很快就使金仙观恢复了原状。唯一的变化是,从上元节起撤掉的守卫重新将金仙观包围起来,裴玄静再度成为名副其实的囚徒。
崔淼,则被京兆尹郭鏦隆重请走了。是去致谢、审问还是拘押?恐怕兼而有之。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崔淼郎中救了皇子,这下可要发达了。
发达?裴玄静对这个词没有感觉,但有一点她能确定:今后很难再见到崔淼了。
有些机会,一旦错失,便永远无法挽回了。
但至少,他们都活了下来,日子也还得过下去。
皇帝派人来召唤裴玄静了。
来到清思殿外时,裴玄静在廊下驻足回顾。从这个高度俯瞰,只见大片殿顶鳞次栉比,黄色的琉璃瓦片在槐柳荫荫中闪着光。春风荡起之时,所有大殿廊下的檐铃便响成一片。远方,长安城中一座座伽蓝里钟声跟着响起来,起伏回荡,久久不绝。
她的决心坚定下来。
入殿前,裴玄静将随身携带的一个漆盒交给陈弘志。他虽面露狐疑,还是捧起盒子与她一起进殿。
大礼参拜之后,皇帝的第一句话便是:“原先说好的三天为限,不意又多给了你三天。”
“妾已有结论。”
“说。”
裴玄静深深地吸了口气:“请陛下允许妾从头说起——数日前,因长安频发蛇患,陛下命女尚书宋若华主持扶乩,以卜吉凶。为此,宋若茵提出要制作一套新的扶乩用具。她的理由是:这次扶乩与以往不同,专为蛇患占卜,所以不能使用已有的扶乩方法。但她的真实意图却是——制作一件杀人凶器。她找到将作监的学徒木匠,偷偷打造了两个同样的木盒,又在东市‘飞云轩’定制了两支截短的笔,并要求‘飞云轩’中的练蛊者老张在其中一支笔上淬以剧毒。宋若茵还在取走毒笔时,设法放出老张所练的蛊虫,弄死了老张,杀人灭口。随后,她自己给两个扶乩木盒各自配上《璇玑图》和短笔,一个留存自用,另一个送给了平康坊北里的名妓杜秋娘。但是她没有料到,老张的心机极其险恶,也许他看出了宋若茵的祸心,便提前下手,在两支笔上都淬了毒。结果宋若茵在试用那个以为无害的木盒时,便中毒身亡了。也就是说,老张和宋若茵这两个狠毒之人,阴差阳错地将彼此都害死了。而送去杜秋娘那里的木盒,因妾未能及时警告,也不出意外地害死了杜秋娘。那么,为什么宋若茵要处心积虑地害死杜秋娘呢?”
裴玄静停下来,看了看皇帝。他不动声色地回望她,目光冷酷威严。
她继续说:“与男子不同,女子杀人通常只为了两件事——情,或者仇。杜秋娘和宋若茵,一个是北里名妓,一个是宫中女官,彼此素无往来,经妾调查,她们之间也无世家仇怨。那么,就只剩下一个‘情’字了。不过,对此妾只有猜想。因为杜秋娘是京城名妓,所以妾推测,在她的恩客中有一位,恰好也是宋若茵的心上人。尽管宋若茵身居大内,誓言不婚,但谁都不能保证,她不曾心有所属。而越是无法言说、难以实现的情感,才会越炽烈乃至令人疯狂。妾猜想,宋若茵正是在这种无望的疯狂驱使之下,决心杀死她所自认为的情敌杜秋娘。”
少顷,她才听到皇帝用讥讽的口吻说:“你猜想?”
“是的陛下,妾猜想。妾亦不能妄自猜测那位恩客的身份。妾还以为,这一点对于了结此案,并不重要。”
“好,就先按你猜的往下说。”
“是。至此,已经厘清宋若茵、杜秋娘、飞云轩老张这些人的死因。现在,就剩下宋若华的死了。女尚书之死更加蹊跷,因为她执意用来扶乩的木盒,经过妾仔细检查,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但大娘子仍然死了。妾只能肯定一点:宋若华绝对不是中毒而亡的——实际上,宋大娘子是病故的。”
“病故?什么病?”皇帝问,“女尚书患病,应当请宫中女医诊治,你都查过了吗?”
“陛下,关于宋大娘子所患的病症,妾详细询问了宋若昭。她起初语焉不详,刻意回避,后经不住我再三逼问,才坦白道,大娘子已患病多年,却从不在宫中就医,只从宫外买药回来服用。宋若茵经圣上许可,有随意出入宫禁的自由,才能为大娘子定期带回药物。据宋若昭说,近年来大娘子的病势加重,药物不可有一日间断,几乎成了她续命的唯一办法。而宋若茵一死,大娘子的药就接不上了,身体便急剧衰弱。她又害怕暴露病情,不肯延医治疗,结果可想而知——所以大娘子是拼着一口气完成扶乩,当天夜里便病故了。”
皇帝逼视着裴玄静:“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回答朕,宋若华所患的究竟是什么病?”
“那是一种女子的病症……”裴玄静说得有些艰难,“称为血崩。”
“血崩?宫中治不好吗?”
“宫中后妃众多,此症候并不罕见。按轻重不一论,有的能治,有的不行。”
皇帝面沉似水,他大概已悟到了些什么,但此刻即使是他,也无法阻止真相的揭露了。
裴玄静说:“女子患上血崩之症,通常的起因只有两个:小产,或者堕胎。这两样都有可能直接致命,即使当时侥幸活下来,日后调理不当的话,必染此症。陛下,宋若华患病的唯一可能性便是,她在许多年前曾经怀过孕。”
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
裴玄静不再朝他看。他叫她来,不就是要听真话吗?可惜,真话从来就不是那么动听的。
“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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