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第66章


现在,他要调整呼吸,安静地等待……
下午三点,烈日当空。顾福广让朴季醒把卡车停在华格阜路⑴和维尔蒙路的拐角上。二点钟时,他听到东边敏体尼荫路方向传来爆炸声和枪声。
计划中的佯攻已发动。他让人在法大马路的中国实业银行营业所弄点动静出来。要弄出大大的动静,好把法租界分区捕房的巡捕吸引过去,他们会在敏体尼荫路设置封锁线。可枪声不久就止歇,他暗自咒骂,该死的林培文,该死的薛维世,他们把他最好的人手都带走,剩下的都是一帮乌合之众。
二点三刻,他看见一队汽车驶过。最后两辆卡车上站满法国士兵,戴着宽檐头盔,夏季短裤军装,绑腿,手里拿着各色军号。他知道这是在法国公园里参加检阅的士兵。他猜想前头那列小车队一定都装着法租界的权要人物。他们要去跑马总会观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次赛事。报纸刊登的消息说,最后一场赛马将在三点半出圈,届时参加阅兵的法国总领事、法国分遣队司令官、公董局各位董事都将莅临赛马厅大楼。他希望这帮人都在,最好这帮家伙都坐在头等包厢看台里,好让他向他们发出一个明确的讯息:他——顾福广,在上海!
三点十五分。他敲击驾驶室后窗,命令朴季醒启动引擎。卡车朝维尔蒙路北端缓缓移动。卡车左侧,靠近驾驶室的位置,遮盖车斗的油布篷打开一条缝,那台35毫米摄影机的镜头从那条缝里伸出。
一分钟后,目标从爱多亚路冒出头来。
第一辆是带炮塔的装甲警车。第二辆是一辆小型厢式卡车。他知道第二辆车也重新加装过钢板,这是一辆装甲运钞车!里头满载着当日跑马总会赢来的赌金!根据报载消息,平常日子总会单日盈利可达十万块银元。像今天这样的大香槟赛事,顾福广相信那跑马场里至少有五十万洋钱在涌动,他相信这辆运送现金的装甲卡车里至少有价值十万以上的各种钱币。这是当天第一辆运输车辆,在最后一场赛事结束前悄悄出门。把跑马场当天净盈利的主要部分送往金库。他将对这辆车发动攻击——
设置在维尔蒙路左侧沿街住宅二楼天台顶上的火力点已准备就绪。那是白俄女人卖给他的武器。他仅凭图纸就一眼认出这种武器,他在苏联的枪械课程上看到过各种照片。这是一种看似机关枪的武器,用可分开的两腿支架支撑,但它发射的不是子弹,而是一种炸弹!他不知道如何用中国话来给这种武器命名,他相信这东西尚未进入中国的武器市场。关于这件武器,最让他兴奋的一部分(那也是让他真正开始策划这次行动的最初诱因)是它可以在枪筒上安装一种特殊的炸弹,一种——可以射穿钢甲的榴弹!它可以打到目标的心脏里!然后——爆炸!
可惜的是,他没有多少时间训练射手。在吴淞口外,他让人把浮标放进海中,让他们把船开出五十米外,让他们趴在船舱顶棚上(实际行动中会采取俯射的角度),让他们对着浮靶发射实弹。他要确保成功,他不吝惜这种昂贵的炸弹。无风时,所有炸弹全都击中目标(他挑选的都是最好的枪手),可一旦有风,浮靶开始漂移,射手命中率就大大降低。他们不熟悉这种瞄准器,他们也不熟悉炸弹刺向目标时的运动轨迹。
这不要紧——这在预计之中。他选择维尔蒙路发起攻击正是考虑到这种情况。他跟踪观察过跑马总会运送车辆的行车路程,他知道车子要从这里穿过爱多亚路——这条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分界马路。他知道车队将在这里拐进维尔蒙路。他觉得租界里这帮外国佬真的是一群自大狂,他们从不担心有人会对他们下手,他们从不考虑变换行车路线!
他知道公共租界和法租界遵循两种不同的行车规则。汽车在公共租界内按英制须靠左行驶,可法国人不理那套,公董局规定要靠右行驶。
(顾福广无法获悉的是,公共租界工部局和法租界公董局此时正在商议统一交通规制,未来上海所有的车辆都要靠左行驶。新规定将在这一年的年底颁布,不久以后,南京政府将在全国推行汽车左行规则。)
装甲车队从公共厕所东侧夹道出来,在爱多亚路交叉街口中央弧形转弯。当它转入维尔蒙路时,要在道路左侧街口短暂停顿——租界里的有识之士早就对此类状况颇有意见,两个租界的行车规则必须统一。以这个路口为例,维尔蒙路右侧行驶的车辆由此进入爱多亚路时,要换到左侧行驶,这会造成相当混乱的局面!有些急于转入爱多亚路左侧车道的司机,常常在尚未抵达街角时,就开始向左打方向盘(爱多亚路车行密集,这样做可以让他稍稍节省排队挤入车流的时间)。如此一来,就会与从北向南挤入维尔蒙路道口左侧街角车子相遇。顾福广发现,装甲车队驶过这个路口时,尽管拉着警笛,司机还是会格外小心,他会停下十几秒钟,以免一头撞上那些毛里毛躁的司机——装甲车上装有大量现金!
阳光酷烈,照在装甲车上。钢板上涂着血红色的油漆。护卫车的炮塔上架着机关枪,枪手躲在车里。顾福广从布篷缝隙间盯着运输车的车厢,镜头在他颌下从左往右轻微平移。一旦打开机器,摄影师好像就忘却恐惧和疲倦。密封车厢呈四方形,顾福广看见钢板上有两排平行的铆钉,他在等待——
阳光把街道照得煞白,没有看见发射管喷射的火焰,在爆炸声震动他耳膜之前,他只看到护卫装甲车的钢板被撕开,炮塔整个被炸裂,炮塔盖腾空而起,卡在路边的梧桐树枝上。随后——
爆炸声渐次响起。沿着爱多亚路向北,然后是跑马厅路,马霍路,几秒钟内,所有的鞭炮都开始炸响!他在沿路安排爆炸位置,点燃大量鞭炮,他需要这种效果,他还要让它们像古代的烽火台那样传递讯息!最后,最剧烈的爆炸声在跑马总会大楼里响起,那才是致命的炸药,真正的炸药,在贵宾看台的下方,在那间厕所里!
他看见朴季醒跳下驾驶室,他要冲向那辆运输车,他要打死那辆车上所有的人,他要驾驶那辆满载金钱的钢板车,把它开走!预定的计划是由朴把钢板运输车开到甘世东路摄影棚,在那里一直等到天黑。天黑以后,把车悄悄开到肇家浜岸边,那里有一只小船在等候。
胜券在握,他回头看看摄影师,等他空下来,一定要好好欣赏这杰作。他一点都没想到——
他看到运输车厢钢板右侧裂开一道缝,他忽然想到那两排铆钉——他看到黑洞里闪现一张惨白的面孔,他看到机关枪口的火焰,他看见跟在朴身后的那两个人倒在地上,他看见朴掏出毛瑟手枪,双手挥舞,好像跳进河水前那一瞬间,他看见朴的肩膀被成排的子弹撕裂,手臂在他的身体倒下之前就落到地上。
他看到所有人都在向后退,从弄堂里冲出来的,从卡车里跳下去的,他咒骂,这帮乌合之众!他感到怒火沿着颈侧的血管冲向太阳穴,耳根下的皮肤不断跳动,好像怒火要从那里爆炸。他提起车斗角落里的武器,他调整呼吸,手在稳定地装弹。他端起它来,根本不用瞄准,他掀开油布篷,射出穿甲炸弹。他看到车厢的后半截整个被掀开,冒出一股浓烟。他掏出手枪,跳下车斗,冲向驾驶室。驾驶室里的人已被震晕。他拉开车门,把手枪里的子弹全打空。他用膝盖把尸体顶向一边。他发动引擎。他顾不上等别人,他顾不上等自己这边的卡车,他甚至顾不上那架摄影机里的胶片,装甲车发疯一般向南疾冲……
有一瞬间,他有些为朴难过。他想他已失去一个最忠心耿耿的手下。也许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兄弟……他不止一次想到过这个:他当初用匿名电话把朴的哥哥送进巡捕房,断送他——其实是想要顶替那个死鬼的位置吧?
他看不到身后,他看不到身后车厢已被炸成半截,他不知道那些银元水一般倾泻到地上,沿着他驶过的路线一路流淌。他不知道整个法租界的居民将为之狂欢,他不知道整整三天以后,法租界市政管理处下属的清扫工人还能在街沿的水沟缝里挖出一块又一块银元。
⑴Rue Wagner,今之宁海西路。
五十六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九日下午三时二十分
事情过去好几天,颜风还是惊魂未定。那天他扛着摄影机和三脚架,趁乱离开维尔蒙路。他在烈日下狂奔,不知自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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