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补》第2章


妖者,鲭鱼精也。 
问:《西游》旧本,妖魔百万,不过欲剖唐僧而俎其肉;子补西游,而鲭鱼独迷大圣,何也? 
曰: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 
问:古本《西游》,必先说出某妖某怪;此叙情妖,不先晓其为情妖,何也? 
曰:此正是补《西游》大关键处,情之魔人,无形无声,不识不知;或从悲惨而入,或从逸乐而入,或一念疑摇而入,或从所见闻而入。其所入境,若不可已,若不可改,若不可忽,若一入而决不可出。知情是魔,便是出头地步。故大圣在鲭鱼肚中,不知鲭鱼;跳出鲭鱼之外,而知鲭鱼也。且跳出鲭鱼不知,顷刻而杀鲭鱼者,仍是大圣。迷人悟人,非有两人也。 
问:古人世界,是过去之说矣;末来世界,是未来之说矣。虽然,初唐之日,又安得宋丞相秦桧之魂魄而治之? 
曰:《西游补》,情梦也。譬如正月初三日梦见三月初三与人争斗,手足格伤,及至三月初三果有争斗,目之所见与梦无异。夫正月初三非三月初三也,而梦之见之者,心无所不至也。心无所不至,故不可放。 
问:大圣在古人世界为虞美人,何媚也?在未来世界便为阎罗天于,何威也? 
曰:心入未来,至险至阻,若非振作精神,必将一败涂地,灭六贼,去邪也,刑秦桧,决趋向也拜武穆,归正也。此大圣脱出情妖之根本。 
问:大圣在青青世界,见唐憎是将军,何也? 
曰:不须着沦,只看“杀青大将军、长老将军”此九字。 
问:十二回:“关雎殿唐僧堕泪,拨琶琶季女弹词。”大有凄风苦雨之致? 
曰:天下情根不外一“悲”字。 
问:大圣忽有夫人男女,何也? 
曰:梦想颠倒。 
问:大圣出情魔时,五色旌旗之乱,何也? 
曰:《清净经》云:“乱穷返本,情极见性。” 
问:大圣见牡丹便入情魔,作奔垒先锋演出情魔,何也? 
曰:斩情魔,正要一刀两段。 
问:天可凿乎? 
曰:此作者大主意。大圣不遇凿天人,决不走入情魔。 
问:古本《西游》,凡诸妖魔,或牛首虎头,或豺声狼视;今《西游补》十六回所记鲭鱼模样,婉娈近人,何也? 
曰:此四字正是万古以来第一妖魔行状。 
静啸斋主人识。
续西游补杂记
《续西游》摹拟逼真,失于拘滞,添出比丘灵虚,尤为蛇足。《后西游》薄洒飘逸,不老婆婆一段,借外丹点化,生动异常;然小行者、小八戒未免窠臼。此于《三调芭蕉扇》后补出十六回之文,离奇惝恍,不可方物;未来世界人勘秦一段,尤非思议所及。至其行文:有起有讫,有伏案,有缴应,有映带,有穿插,有提挚,有过峡,有铺排,有消纳,有反笔,有侧笔,有顿折,有含蓄,有平衍,有突兀,有疏落,有绵密;且帙不盈寸,而诗、歌、文、辞、时文、尺牍、平话、盲词、佛偈、戏曲无不具体,亦可谓能文者矣。 
前言罗刹女一案,实行者生平所未经,稍稍立脚不定,便入魔障,故《后西游》以不老婆婆一段拟之。此则即借其意,从本文引入情魔,由情入妄,妄极归空,为一切世间痴情人说无量法。十六回书中,人情世故,琐屑必备,虽空中楼阁,而句句入人心脾,是真具八万四千广长舌者。 
行者第一次入魔是春男女;第二次入魔是握香台;第三次入魔最深:至身为虞美人;逮跳下万镜楼,尚有翠绳娘、罗刹女生子种种魔趣:盖情魔累人,无如男女之际也。 
或曰:“以斗战胜佛之英雄智慧,而困于情,可乎?”曰:“人孰无情?有性便有情,无情是禽兽也。且佛之慈悲,非佛之情乎?情之在人,视其所用:正则为佛,邪则为魔。是故勘秦桧,拜武穆,寻师父,莫非情也。情得其正,即为如来,妙真如性。” 
或问:“悟空之为悟幻,何也?”曰:“第二回提纲,大书‘西方路幻出新唐’,明自此以下,皆幻境也。故起首特揭出‘悟空用尽千般计,只望迷人却自迷’二句。夫迷悟空者,即悟空也。世出世间,喜怒哀乐,人我离合,种种幻境,皆由心造。心即镜也。心有万心,斯镜有万镜。入其中者,流浪生死而不自知,方且自以为真境。绿玉殿,见帝王富贵之幻;廷对秀才,见科名之幻;握香台,见风流儿女之幻;项王平话,见英雄名土之幻;阎罗勘案,见功名事业、忠佞贤奸之幻。幻境也,鬼趣也,故以阎罗王终之。自跳出鬼门关扯断红线,艰难历遍,觉悟顿生。然而小月王宫中之师父,犹非真师父也。弹词茗战,以潇洒为悟;仿古晚郊,以闲适为悟;拟古昆池,以山水为悟;芦中渔唱,以疏野为悟。悟矣乎?犹未也。情根未绝,妄相犹存,命竟何如?不堪回首!始而悲,继而哭,既而疑,终而乱,道味世味,交战于中;大愤大悲,莫知所适。于此真实用力,然后憬然真悟,幻境皆空。非幻亦空,始是立脚之处。虚空主人一偈:‘悟空不悟空,悟幻不悟幻。’正为将悟人对病发药。盖能悟幻,始能悟空。然仅能悟幻,而未悟空,则其悟仍幻。用力有虚实,见道有浅深,此悟空悟幻之分也。” 
《三调芭蕉扇》,其因也;波罗蜜王,其果也:言下指点,明示归结。 
曰虚空,曰主人,虚空有主人乎?虚空而无主人,是顽空也。然毕竟如何是虚空主人?请读者下转语。 
按钮玉樵《觚賸续编》云:“吴兴董说,字若雨,华阀懿孙,才情恬适,淑配称闺阁之贤,佳儿获芝兰之秀。中年以后,一旦捐弃,独皈净域,自号月涵。所至之地,缁素宗仰,于是海内无不推月涵为禅门尊宿矣。月涵于传钵开堂,飞锡住山之辈,视若蔑如;而身心融悟,得之典籍。每一出游,则有书五十担随之,虽僻谷之深,洪涛之险,不暂离也。余幼时曾见其《西游补》一书,俱言孙悟空梦游事,凿天驱山,出入庄、老,而未来世界历日,先晦后朔,尤奇。”据此,知《西游补》乃董若雨所作。董若雨《丰草庵杂著》凡十种,曰《昭阳梦史》、《非烟香法》、《柳谷编》、《河图挂版》、《文字障》、《分野发》、《诗表律》、《汉铙歌发》、《乐纬》、《扫叶录》。其见于《四库全书》总目者,有《七国考》十四卷;见于存目者,有《易发》八卷、《运气定论》一卷、《天官翼》无卷数,及《汉铙歌发》一卷而已。朱竹垞《明诗综》云:“董说,字若雨,乌程人,晚为僧,名南潜,字宝云,有《丰草庵》等十八集。”《易发提要》云:“董说,字若雨,湖州人,黄道周之弟子也;后为沙门,名南潜,其论《易》专主数学,兼取焦、京、陈、邵之法,参互为一,而推阐以己意,其根柢则黄氏三易洞机也。”然则若雨为僧后,改名南潜,字宝云,而月涵乃其别号。所著诸书,惟《七国考》刊于雪枝从父《守山阁丛书》为最著,其余皆就湮没,故《西游补》一书宜亟刊以传世也。 
问:“《西游补》,演义耳,安见其可传者?”曰:“凡人著书,无非取古人以自寓,书中之事,皆作者所历之境;书中之理,皆作者所悟之道;书中之语,皆作者欲吐之言:不可显著而隐约出之,不可直言而曲折见之,不可入于文集而借演义以达之。盖显著之路,不若隐约之微妙也;直言之浅,不若曲折之深婉也;文集之简,不若演义之详尽也。若雨令妻贤子,处境丰腴,一旦弃家修道,度必有所大悟大彻者,不仅以遗民自命也。此书所述,皆其胸膈间物。夫其人可传也,其书可传也,传其书,即传其人矣。虽演义,庸何伤?” 
第四回云:“尧、舜到孔子是‘纯天运’。”按董君之学出于黄石斋。石斋《易》象正以周桓王元年当“蒙”卦,则非其师说。 
而宋牛无邪传邵子之学,以尧之世当“贲”,则亦非邵学。其所著《易发》中《飞龙训》篇,谓尧、舜、周、孔,皆以飞龙治万世,又其《天官翼》以章、蔀、纪、元,元、会、运、世立论,谓历数出于卦爻,所列“恒星过宫”、“年干八卦”二表,以星次递相排比,至帝尧甲子,适值“张”、“心”、“虚”、“昴”居四仲之中,与《尧典》中星合,遂据以为上溯下推之证。则其用卦爻起秝,盖以尧时为本,正与《西游补》中语相应。轨革之术,随人推衍,本无一定也。玉史仙人似影指宣圣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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