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补》第8章


顷刻之间,两个侍儿同着一个黄衣道土走上阁来。那道土手执铃儿,口喷法水,念动真言: 
三皇之时,有个轩辕黄帝,大舜神君。大舜名为虞氏,轩辕姓着公孙。孙虞、虞孙,原是婚姻。今朝冤结,哪得清明?伏愿孙先生大圣老爷行者威灵,早飞上界,再闹天宫,放了虞美人,寻着唐僧。急急如今!省得道士无功,又要和尚来临。 
行者叫声:“道土!你晓得我是哪个?”道土跪奏:“娘娘千岁!”行者乱嚷:“道士,道士!你退不得我!我是齐天大圣,有冤报冤,附身作祟。今日是个良辰吉日,决要与虞美人成亲!你倒从中做个媒人,得些媒人钱也是好的。”说罢,又嚷几句无头话。道士手脚麻木,只得又执剑上前,软软的拂一拂,轻喷半口法水,低念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勅!”——“勅”字又不响。 
行者暗暗可怜那道士,便又活着两眼,叫声:“大王亲夫在哪里?”项王大喜,登时就赏黄衣道士碎花白金一百两,送他回庙。忙来扶起行者,便叫:“美人,你为何这等吓人?”行者道:“我却不知。但见榻边猢狲又走进来,我便觉昏昏沉沉。被道士一口法水,只见他立脚不定,径往西南去了。如今我甚清爽,饮酒去吧!”项羽便携了行者的手,走下高阁,径到花雨楼中坐定。但见凤灯摇秀,柱烛飞晖,众侍女们排班立定。酒方数巡,行者忽然起身,对项羽道:“大王,我要睡。”项羽慌忙叫苹香丫头点灯。两个又携了手,进入洞房,吃盏岕茶,并肩坐在榻上。行者当时暗想:“若是便去了,又不曾问得秦始皇消息;若是与他同入帐中,倘或动手动脚,那时依他好,不依他好?不如寻个脱身之法。”便对项羽道:“大王,我有句话,一向要对你说,只为事体多端,见着你就忘记了。妾身自随大王,指望生男长女,永为身后之计;谁想数年绝无影响。大王又恋妾一身,不肯广求妃嫔。今大王鬓雪飘扬,龙钟万状;妾虽不敏,窃恐大王生为孤独之人,死作无嗣之鬼。苹香这侍儿天姿翠动,烟眼撩人,吾几番将言语试他,倒也有些情趣。今晚叫他伏侍大王。”项王失色道:“美人,想是你日间惊偏了心哩!为何极醋一个人,说出极不醋一句话?”行者陪笑道:“大王,我平日的不容你,为你自家身子;今日的容你,为你子孙。我的心是不偏,只要大王后日不心偏。”项王道:“美人,你便说一万遍,我也不敢要苹香。难道忘了五年前正月十五日观灯夜同生同死之誓,却来戏我?”行者见时势不能,又陪笑道:“大王,只怕大王抛我去了,难道我肯抛大王不成?只是目下有一件事,又要干渎。” 
评:孙行者不是真虞美人,虞美人亦不是真虞美人;虽曰以假虞美人杀假虞美人,可也。
第七回 秦楚之际四声鼓 真假美人一镜中
项羽便问美人何事。行者道:“我日间被那猴头惊损心血,求大王先进合欢绮帐,妾身暂在榻上闲坐一回,还要吃些清茶,等心中烦闷好了才上床。”项羽便抱住行者道:“我岂有丢美人而独睡之理?一更不上床,宁愿一更不睡;一夜不上床,情愿一夜不睡。”当时项羽又对行者道:“美人,我今晚多吃了几杯酒,五脏里头结成一个磈磊世界。等我讲平话,一当相伴,二当出气。”行者娇娇儿应道:“愿大王平怒,慢慢说来。”项王便慷慨悲愤,自陈其概;一只手儿扯着佩刀,把左脚儿斜立,便道:“美人,美人,我罢了!项羽也是个男子,行年二十,不学书,不学剑,看见秦皇帝矇懂,便领着八千子弟,带着七十岁范增,一心要做秦皇帝的替身。那时节,有个羽衣方士,他晓得些天数;我几番叫个人儿去问他,他说秦命未绝。美人,你道秦命果然绝也不绝?后边我的威势猛了,志气盛了,造化小儿也做不得主了;秦不该绝,绝了;楚不该兴,兴了。俺一朝把血腥腥宋义的头颅儿挂起,众将官魂儿飞了,舌儿长了,两脚儿震了,那时我做项羽的好耍子也!章邯来战,俺便去战。这时节,秦兵的势还盛,马前跳出一员将土;吾便喝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一员将士见了我这黑漫漫的脸子,听得我廓落落的声音,扑的一响,在银花马上翻在银花马下。那一员将,吾倒不杀他。歇歇儿,又有一个大将,闪闪儿的红旗上,分明写着‘大秦将军章’。吾想秦到这个田地也不‘大’了,忽然失声在战场上呵呵的笑。不想那员将军见俺的笑脸儿,他便骨头粉碎了,一把枪儿横着,半个身儿斜着,把一面令旗儿乱招着,青金锣儿敲着,只见一个金色将军看定自家的营中趱着。那时俺在秦营边,发起火性,便骂章邯:‘秦国的小将!你自家不敢出头,倒教三四尺乳孩儿拿着些柴头木片,到俺这里来祭刀头!’俺的宝刀头说与我:‘不要那些小厮们的血吃,要章邯血吃!’我便听了宝刀头的说话,放了那厮。美人,你逼章邯怎么样?天色已暮了,章邯那厮,径领着一万的精兵,也不开口,也不打话,提着一把开山玉柄斧,望俺的头上便劈。俺一身火热,宝刀口儿也喇喇的响了。左右有个人叫做高三楚——他平日有些志气——他说:‘章邯不可杀他,还好降他。我帐中少个烧火军土,便把这个职分赏了章邯吧。’俺那时又听了高三楚的说话,轻轻把刀梢儿一拨,斩了他坐下花蛟马,放他走了。那时节,章邯好怕也!” 
行者低声缓气道:“大王,且吃口茶儿,慢慢再讲。”项羽方才歇得口,只听得樵楼上冬冬响,已是二更了。项羽道:“美人,你要睡未?”行者道:“心中还是这等烦闷。”项羽道:“既是美人不睡,等俺再讲:次日平明,俺还在那虎头帐里呼呼的睡着,只听得南边百万人叫:‘万岁!万岁!’北边百万人也叫‘万岁,万岁’,西边百万人也叫‘万岁’,东边百万人也叫‘万岁’。俺便翻个身儿,叫一贴身的军士,问他:‘想是秦皇帝亲身领了兵来与俺家对敌?他也是个天子,今日换件新甲?’美人,你便道那军土怎么样讲?那军士跪在俺帐边嗒嗒得说:‘大王差了;如今还要讲起“秦”字?八面诸侯现在大王玉帐门前,口称“万岁”。’俺见他这等说,就急急儿梳了头戴盔,洗了足穿靴,也不去换新甲,登时传令叫天下诸侯都进辕门讲话。巳时传的号令,午时牌儿换了,未时牌儿又换了,只见辕门外的诸侯再不进来,俺倒有些疑惑,便叫军土去问那诸侯:既要见俺,却不火速进见,倒要俺来见你?’我的说话还有一句儿不完,忽然辕门大开,只见天下的诸侯王个个短了一段;俺大惊失色,暗想:‘一伙英雄,为何只剩得半截的身子?’细细儿看一看,原来他把两膝当了他的脚板,一步一步挨上阶来,右帐前拜倒几个衮冕珠服人儿,左帐前拜倒几个衮冕珠服人儿。我那时正要喝他为何半日叫不进来,左右禀:‘大王,那阶下的诸侯接了大王号令,便在帐前商议,又不敢直了身子走进辕门,又不敢打拱,又不敢混杂;众人思量伏在地上,又走不动,商商量量,愁愁苦苦,忧优闷闷,慌慌张张,定得一个膝行法儿,才敢进见。’“俺见他这等说话,也有三分的怜悯,便叫天下诸侯抬起头来。你道哪一个的头儿敢动一动?哪一个的脚儿敢摇一摇?只听得地底上洞洞儿一样声音,又不是钟声,又不是鼓声,又不是金笳声;定了性儿听听,原来是诸侯口称‘万岁’,不敢抬头。想当年项羽好耍子也!” 
行者又做一个“花落空阶声”,叫:“大王辛苦了,吃些绿豆粥儿,稍停再讲。”项羽方才住口。听得樵楼上冬冬冬三声鼓响,行者道:“三更了。”项羽道:“美人心病未消,待俺再讲:此后沛公有些不谨,害俺受了小小儿的气闷,俺也不睬他,竟人关中,只见一个人儿在十里之外,明明戴一顶日月星辰珠玉冠,穿一件山龙水藻黼黻文章衮,驾一座蟠龙缉凤画绿雕青神宝车,跟着几千个银艾金章悬黄佩紫的左右,摆一个长蛇势子远远的拥来。他在松林夹缝里忽然见了俺。那时节,前面一个人慌忙除了日月星辰珠玉冠,戴着一顶庶人麻布帽;脱了山龙水藻黼黻文章衮,换了一件青又白、白又青的凄凉服;下了蟠龙缉凤画绿雕青神宝车,把两手儿做一个背上拱。那一班银艾金章悬黄佩紫的都换了草绦木带,涂了个朱红面,倒身俯伏,恨不得钻入地里头几千万尺!他们打扮得停停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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