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短篇集》第3章


我真又想能抓回他来,只请求他一句:“我知道自己的罪过,请不要再爱这
样一个不配承受那真挚的爱的女人了吧!”
一月一号
我不知道那些热闹的人们是怎样的过年法,我是只在牛奶中加了一个鸡
子,鸡子是还是昨天苇弟拿来的,一共是二十个,昨天煨了七个茶卤蛋,剩
下的十三个,大约总够我两星期来吃它。若吃午饭时,苇弟会来,则一定有
两个罐头的希望。我真希望他来。因为想到苇弟来,所以我便上单牌楼去买
了四盒糖,两包点心,一篓橘子和苹果,是预备他来时给他吃的。我是准断
定在今天只有他才能来。
但午饭吃过了,苇弟却没来。
我一共写了五封信,都是用前几天苇弟买来的好纸好笔。但我想能接得
几个美丽的画片,却不能。连几个最爱弄这个玩艺儿的姊姊们都把我这应得
的一份儿忘了。不得画片,不希罕,单单只忘了我,却是可气的事。不过为
了自己从不会给人拜过一次年,算了,这也是应该的。
晚饭还是我一人独吃,我烦恼透了。
夜晚毓芳云霖却来了,还引来一个高个儿少年,我只想他们才真算幸福;
毓芳有云霖爱她,她满意,他也满意。幸福不是在有爱人,是在两人都无更
大的欲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的过日子。自然,也有人将不屑于这平庸。但
那只是另外那人的,却与我的毓芳无关。
毓芳是好人,因为她有云霖,所以她“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她去
年曾替玛丽作过一次恋爱婚姻介绍者。她又希望我能同苇弟好。因此她一来
便问苇弟。但她却和云霖及那高个儿把我给苇弟买的东西吃完了。
那高个儿可真漂亮,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美上面,从来我是没有
留心到。只以为一个男人的本行是在会说话,会看眼色,会小心就够了。今
天我看了这高个儿,才懂得男人是另铸有一种高贵的模型,我看出那衬在他
面前的云霖显得多么委琐,多么呆拙……我真要可怜云霖,假使他知道了他
在这个人前所衬出的不幸时,他将怎样伤心他那些所有的粗丑的眼神,举止。
我更不知,当毓芳拿着这一高一矮的男人相比时,是会起一种什么情感!
他,这生人,我将怎样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颀长的身躯,白嫩
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却还另外
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来煽动你的心。如同,当我请问他的名字时,
他是会用那种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态度递过那只擎有名片的手来。我抬起头
去,呀,我看见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深深凹进的嘴角了。我能告诉人吗,
我是用一种小儿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两个小东西。但我知道在这个
社会里面是不会准许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来满足我的冲动,我的欲望,无论
这是于人并不损害的事,所以我只得忍耐着,低下头去,默默的去念那名片
上的字:
“凌吉士,新加坡……”
凌吉士,他是能那样毫无拘束的在我这儿谈话,象是在一个很熟的朋友
处,难道我能说他这是有意来捉弄一个胆小的人?我是为要强迫的去拒绝引
诱,从不敢把眼光抬平去一望那可爱慕的火炉的一角。并且害得两只从不知
羞惭的破烂拖鞋,也逼着我不准走到桌前的灯光处。我并且生气我自己:怎
么我只会那样拘束,不调皮的在应对?平日看不起别人的交际法,今天才知
道自己是还只能显得又呆,又傻气。唉,他一定以为我是一个乡下才出来的
姑娘了!
云霖同毓芳两人看见我木木的,以为我不欢喜这生人,常常去打断他的
说话,不久带着他走了。这个我也能感激他们的好意吗?我望着那一高两矮
的影子在楼下院子中消失时,我真不愿再回到这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
声音,和那人吃剩的饼屑的屋子。
一月三号
这两夜通宵通宵的咳嗽。对于药,简直就不会有信仰,药与病不是已毫
无关系吗?我明明已厌烦了那苦水,但却又按时去吃它,假使连药也不吃,
我更能拿什么来希望我的病呢?神要人忍耐着生活,便安排许多痛苦在死的
前面,使人不敢走拢死去。我呢,我是更为了我这短促的不久的生,所以我
越求生的利害;不是我怕死,是我总觉得我还没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我
要使我快乐。无论在白天,在夜晚,我都是在梦想可以使我没有什么遗憾在
我死的时候的一些事情。我想我能睡在一间极精致的卧房的睡榻上,有我的
姊姊们跪在榻前的熊皮毡子上为我祈祷,父亲悄悄的朝着窗外叹息,我读着
许多封从那些爱我的人儿们寄来的长信,朋友们都纪念我流着忠实的眼
泪……我迫切的需要这人间的感情,想占有许多不可能的东西。但人们给我
的是什么呢?整整又两天,又一人幽囚在公寓里,没有一个人来,也没有一
封信来,我躺在床上咳嗽,坐在火炉旁咳嗽,走到桌子前也咳嗽,还想念这
些可恨的人们……其实是还收到一封信的,不过这除了更加我一些不快外,
也只不过是加我不快。这是在一年前曾骚扰过我的一个安徽粗壮男人所寄
来,我没有看完就扯了。我真肉麻那满纸的“爱呀爱的”!我厌恨我不喜欢
的人们的荩献……
我,我能说得出我真实的需要是些什么呢?
一月四号
事情不知错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为什么会想到搬家,并且在糊里糊涂中
欺骗了云霖,好象扯谎也是本能一样,所以在今天能毫不费力的便使用了。
假使云霖知道了莎菲也会哄骗他,他不知应如何伤心;莎菲是他们那样爱惜
的一个小妹妹。自然我不是安心的,并且我现在在后悔。但我能决定吗,搬
呢,还是不搬?
我是不能不向我自己说:“你是在想念那高个儿的影子呢!”是的,这
几天几夜我是无时不神往到那些足以诱惑我的。为什么他不在这几天中单独
来会我呢?他应当知道他是不该让我如此的去思慕他。他应当来看我,说他
也想念我才对。假使他来,我是不会拒绝去听他所说的一些爱慕我的话,我
还将令他知道我所要的是些什么。但他却不来。我估定这象传奇中的事是难
实现了。难道我去找他吗?一个女人这样放肆,是不会得好结果的。何况还
要别人能尊敬我呢。我想不出好法子来,只好先去到云霖处试一试,所以吃
过午饭,我便冒风向东城去。
云霖是京都大学的学生,他的住房便租在一家间于京都大学一院和二院
之间青年胡同里。我到他那里时,幸好他没出去,毓芳也没来。云霖当然很
诧异我在大风天出来,我说是到德国医院看病,顺便来这里。他也就毫不疑
惑,又来问我的病状,我却把话头故意引到那天晚上。不费一点气力,我便
已打探得那人儿是住在第四寄宿舍,位置是在京都大学二院隔壁的。不久,
我于是又叹起气来,我用了许多言辞把在西城公寓里的生活,描摹得怎样的
寂寞,暗淡。我又扯谎,说我唯一只想能贴近毓芳(我已知道毓芳已预备搬
来云霖处)。我要求云霖同我往近处找房。云霖当然高兴这差事,不会迟疑
的。
在找房的时候,凑巧竟碰着了凌吉士。他也陪着我们。我真高兴,高兴
使我胆大了,我狠狠的望了他几次,他没有觉得,他问我的病,我说全好了,
他不信似的在笑。
我看上一间又低,又小,又霉的东房,这是在云霖的隔壁一家叫大元的
公寓里。他和云霖都说太湿,我却执意要在第二天便搬来,理由是那边太使
我厌倦,而我急切的又要依着毓芳。云霖无法,也就答应了。还说好第二天
一早他和毓芳过来替我帮忙。
我能告诉人,我单单选上这房子的用意吗?它是位置在第四寄宿舍和云
霖住所之间。
他不曾向我告别,所以我又转到云霖处,我尽所有的大胆在谈笑。我把
他什么细小处都审视遍了。我觉得都有我嘴唇放上去的需要。他不会也想到
我是在打量他,盘算他吗?后来我特意说我想请他替我补英文,云霖笑,他
听后却受窘了,不好意思的在含含糊糊的回答,于是我向心里说,这还不是
一个坏蛋呢,那样高大的一个男人却还会红脸?因此我的狂热更炎炽了。但
我不愿让人懂得我,看得我太容易,所以我就驱遣我自己,很早的就回来了。
现在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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